認真說來,這是抗日戰爭史上一個非常生動、非常深刻、非常獨特的場景。一個日本紳士同一個中國農民,打得不可開交,又抽空兒坐下來,互相敬酒,開懷暢飲。翻譯說,聯隊長深通中國的曆史地理。這種所謂的“中國通”,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了解中國的各種東西,就是有一樣,他們不了解,這就是中國的農民。所有到中國來的外國人,他們隻看到了碼頭上的中國苦力,卻不了解東方亞細亞生產方式下的農民。他們最終都敗在這些淳樸農民的手裏了。所有外國的東西,概莫能外。這種農業文化的柔軟的剛強,或說剛強中的柔軟,說來無比神奇……西方的東方的帝國主義們,怎麼能認識這種高級事物呢?
聯隊長臨分手時,說道:“樊大隊長,有什麼需要,兄弟一定幫忙,一定盡力。”樊金堂實際上是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他說:“我需要一挺歪把子機槍,兩箱子彈。”聯隊長說:“一定辦到。”在雙方激烈的戰爭之中,開這種玩笑,古今中外是不多見的。誰知那聯隊長一言九鼎。隔了幾天,前沿哨所報告說:“有兩個鬼子,帶著幾個民夫,打著白旗,進山了。”樊金堂命令道:“既然是打著白旗,就不要打。看他們是來幹什麼的……”進山來才知道,兩個日本兵,輪流扛著一挺日本造的歪把子機槍,後邊四個民夫,抬著兩箱子彈。樊金堂收到這些東西,高興極了,嘴裏不停地說著:“夠朋友,夠朋友。”請兩個日本兵吃完飯,樊金堂寫了一封意思是“收到了”的回信,交給兩個日本兵。那兩個日本兵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了半天才把意思說清:“聯隊長的命令,把東西送交樊大隊長,就不用回去了,算我們逃亡了,真要回去,是要被槍斃的……”這把樊金堂給難住了。後來才想起來,把他們送到軍區。電話上聶司令員說:“這麼大的事情,你樊金堂既不請示,也不報告……”樊金堂嘿嘿一笑,後來對人說:“一個日本人想見我,這有什麼可報告的。”這種事在他來說,好像稀鬆平常。
聶司令員非常喜歡他,很關心他,想培養他,就把他送到延安去學習。樊金堂參加革命,就是為了打日本。延安沒有日本可打,隻好安心學習。正趕上邊區開展大生產運動,他勞動積極,表現好。後來看到他老實可靠,槍又打的準,就叫他去跑運銷。他腰裏插兩把駁殼槍,一個人押運著十幾個騾子,北走包頭,西闖蘭州。路上土匪甚多,別人經常出事,他從來沒有出過事。我問他:“你怎麼不出事?”他說:“我沒碰上過,真要碰上,自然是凶多吉少。”他總是喜歡把事情往平淡裏說,在他嘴裏沒有驚險事情。不過,我想這很可能是他威名遠揚的緣故。當時沒有見過他的人,也知道有個樊金堂,厲害。學習完,任命他為後勤部長,師的架子,日本投降後開赴東北,便成了一個軍,他依然是後勤部長。
有人告訴我,行軍路上,他看見一個放羊的老漢正蹲在路邊抽煙,他裝好一袋煙走過去:“老大爺,對個火。”把煙抽著,他也蹲下了。“老大爺,光景怎麼樣?”老大爺就哭起窮來。他一回頭喊道:“通信員,從騾馱子上拿一捆票子來。”他把那捆票子放到放羊老漢的腳前,說:“改善改善吧。”
也是這次行軍,從他家鄉過,正好趕上一個廟會。聽說樊金堂回來了,人們不看戲了,全部跑去看樊金堂。樊金堂的豪俠氣概又上來了。廟會上有一排溜飯棚,他對賣飯的說:“凡是看樊金堂的,都管飯,最後我給結賬。”那次事情鬧大了……反正也不怕,他是後勤部長,有錢。碰上一個小學同學,又是老戰友,當時是縣裏的幹部,腆著臉對他說:“金堂,我看你的手槍特別好,我挺喜歡,送給我吧。”樊金堂說話不打磕:“拿去吧。”聽說那次榮歸故裏,光手槍送人好幾支。這種事情,嚴格地說,拿公家的財物,隨便送人,不能算對。不過從前的人,同後來的人不一樣,可以說大不一樣。從前的人,不俗。不像後來的人們,針頭線腦,上綱上線,沒完沒了……像樊金堂這事,在從前,就是首長知道了,罵一聲:“他媽的樊金堂,胡鬧!”也就過去了。那時候人們甚至傳頌著樊金堂的這種嚴重違紀行為,哈哈一笑完事。那時候人們都有點豪俠氣概,都是英雄。樊金堂是這遍地英雄中的大英雄,是雞群中的鶴。後來人們變了,變得瑣碎無聊。有一次在閑談中,樊金堂以平靜的口氣說:“都是小人。”我聽了這話就想,君子都到哪去了?所謂農業文化的優勢,就是道德。把道德丟掉了,這就像一個人掉了魂兒一樣了,連他是誰,他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