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能宣傳的抗日英雄——回憶樊金堂(1 / 3)

樊金堂去世了,我心裏很難過。回想過去……

那是1973年,一位老首長對我說:“咱們晉察冀有個有名的戰鬥英雄,叫樊金堂……去延安學習,以後到了東北,現在在遼寧。他挨了好幾回整,目前下放某地,想回山西來,你幫個忙,把他調回來吧。”我說:“行。”會上研究通過,然後發個函,不久,這人就帶全家回到太原。

人回來了,情況也逐漸清楚了。支“左”的軍人們背地裏嘀咕,說我調回來一個“壞人”。我不放心,就問那位老首長:“聽說他蹲過監獄……”他說:“扯淡!運動當中態度不好,抓起來的……他從來沒有態度好過……哈哈。”

樊金堂回到太原三個月不能分配,後來他知道這些情況,直奔北京,去找他的老首長們。他人還沒回來,電話就來了。當時的省革委員會主任過問此事,指示:“妥善安置。”支“左”的軍人們頂不住了,同我商量怎麼安排,我說:“好辦。”樊金堂抗日初期就是縣大隊的大隊長,到七十年代才隻是十六級,一次會上決定,安排在省測繪局任辦公室主任。

他回來以後,我們才認識。我的老首長曾經多次向我講述樊金堂的戰鬥故事。我同他認識以後,便常常問他,我是想檢驗一下老首長說的是否真實。現在要從頭說那些戰鬥故事,讀者也未必愛聽,再說我也不善於描寫。我曾經想過,邊區的著名作家不少,怎麼沒人寫樊金堂呢?有個朋友對我說:“如果寫樊金堂,那是宣傳什麼呢?”我一時回答不上來,他繼續說:“宣傳,宣傳,不要忘記宣傳……”我說:“宣傳抗日還不行?”他說:“正是抗日,不能宣傳……”我不能說服別人,隻好說服自己。我說宣傳抗日,也是順著“宣傳”的竿兒爬……文學是人學,它應該著眼於人。多年來,見物不見人,記吃不記打,嗚呼哀哉!

樊金堂本質上是個俠客。他年輕時剽悍得很。他的大隊最善於行軍,尤其善於夜行軍。他說打哪裏就打哪裏,三十裏五十裏,轉眼就到,說拿哪個據點,手到擒來。搞得日本鬼子顧此失彼,焦頭爛額。認真說來,日本鬼子也向他學習,學會了長途奔襲。

有一次,軍區抗敵劇社在某地演出,日本鬼子六十裏奔襲,兩路包圍。聶榮臻司令員立即命令樊金堂大隊去解圍。電話上說:“把演員們都搶救出來,一個不能損失!”樊金堂的大隊跑步趕往出事地點。他要求他的戰士們:“男演員一個戰士拉一個,女演員跑不動,背也要把她們背出來!”他們趕到時,日本鬼子的包圍圈已經合攏。他們衝進去,把演員都救出來了。那真是槍林彈雨……日本鬼子也懵了。他們絕沒有想到,樊金堂會有這一手,他真敢往包圍圈裏頭衝……所幸,演員沒有損失。他當時的警衛員叫張培華,我們不久也認識了,他對我說:“老林,那場戰鬥,我背出來一個女演員,她就是胡朋。”張培華是個典型的中國農村青年,淳樸、靦腆,招人喜歡。晚年他耳朵背,可是喜歡跟人說話。他聽不清別人說什麼,隻為自己的話哈哈地笑。我常想,現在的農村裏,已經不大見這種青年人了。

別人打日本,樊金堂也打日本,樊金堂把日本鬼子打得心服口服,自稱“朋友”。當時駐軍定襄縣一帶的一個日本聯隊長,相當於團長,叫什麼,樊金堂說過,我忘了。這位聯隊長也是突發奇想,忽然給樊金堂寫了一封信,說:“非常佩服樊大隊長,想同樊大隊長見一麵,不知能否垂允?”這一類的話,倒也十分客氣。樊金堂的豪爽氣概一下子就表現出來了。批其信尾,說:“願奉教。”定了時間,地點,最後是:“在下恭候,樊金堂。”在約定的時間,那聯隊長帶了一個翻譯,不帶武器,真的來了。戰士們問:“來了兩個鬼子,打不打?”樊金堂說:“別打喲!人家這是客人,咱們要以禮相待。”兩人見麵,互致敬禮,握手言歡,然後就在農村茅舍裏的土炕上分賓主落座。

那聯隊長首先說了一大套如何敬佩樊大隊長的話……樊金堂忙命炊事員炒幾個菜。我問:“都是什麼菜?”他說:“就是炒雞蛋,炒豆腐,記得有個炒幹豆角,別的記不清了,當時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有啥算啥。”我說:“喝的什麼酒?”他說:“白幹。”兩個人除了不談打仗的事,別的什麼都談,主要是互相問候,家裏有幾口人等等。根據樊金堂的描述,我猜想這位聯隊長很可能是個紳士,很有派頭,文質彬彬,翻譯說他懂中文,熟悉中國古代典籍。而他對麵坐的樊金堂,卻是個典型的中國農民。家庭成分中農,父親是鄉村教師。樊金堂身板粗壯,異常憨厚,初中畢業,不善言談,隻是說:“今日相見,萬分榮幸,請喝酒,請用菜……”翻譯問:“聯隊長請問,樊大隊長娶媳婦沒有?”樊金堂差不多臉都紅了。那時候他才十九歲,還沒有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