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發青山兩無言(1 / 3)

人生在世,總有幾個好朋友。當時同他們在一起,也不覺什麼,等他們不在了,才知道他們是多麼珍貴。這中間有一個小時候的好朋友,相處得好,說得來。比較投契,他叫張世祿。我們一起在師政治部當幹事,他是保衛幹事,我是宣傳幹事,一見麵就說個沒完,說呀說呀……不知哪來的那麼多的話。有一次他對我說:

“林鵬,我不管你,我的祖國是蘇聯。”

我從來沒有到過蘇聯,蘇聯是什麼樣兒,我一概不知,我怎麼能把他當做我的祖國呢。於是我問道:

“你為什麼參加八路軍?”

“為了打日本。”

“為什麼打日本?”

“為了保衛蘇聯。”

在當時,他有這樣一種政治覺悟,這樣的說法,在我看來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不但非常讚成,而且對他非常敬佩。在當時,我認為我也應該有這種覺悟,隻是張世祿比較富於理性,我則偏於感性罷了。在張世祿的話說過以後,我才知道列寧曾經提出“工人無祖國”的口號,後來斯大林又有新說法,“全世界工人的祖國是蘇聯。”這我才知道張世祿的說法是有根據的。

那時候在黨內有一個口號,叫做“為中共布爾塞維克化而鬥爭。”文章就載在延安《整風文獻》,又稱“二十二種文件”中。我是中共黨員,又做宣傳工作,要說對“布爾塞維克”一點不懂,也不對,嘴上總是說過來說過去的,還能說一點不懂,其實真的不懂。是在許多年以後看了《聯共黨史》,才知道“布爾塞維克”的意思就是多數派。比如《國際歌》中的“英特兒納遜納爾”是什麼意思,張世祿告我“就是共產國際”……我從前在邊區革命中學學習,問過一個老師,那老師說:“你就當世界大同來理解吧。”後來也有人告訴我:“此即共產主義社會。”

延安整風以後,部隊裏談論最多的是王實味。我入伍晚些,我入伍後人們依然在談論他。我同張世祿閑談中,自然也談過王實味。我問張世祿,王實味的反動思想主要是什麼。我隻知道王實味寫過一篇文章《野百合花》。隻知道一個標題,沒見過文章的內容。我是許多年以後,在同張世祿分手以後好幾年,在《人民日報》的“奇文共賞”中才看到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的文本。

張世祿比我大一歲,大一歲就是兄長,並且永遠是兄長。從前有新戰士入伍,站成一隊,先問年齡,你十幾?你十幾?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好,你,十八歲的,當班長。永遠是這樣。它絕不會讓十五歲的領導十八歲的,哪怕十八歲的是個白癡。張世祿當然不是白癡,我十分佩服我的這位兄長。許多事我都是聽他的,有一次我對他說起我們宣傳科長,多麼難做……他說:“不要有意見……不要對自己的頂頭上司有意見,這可不好。”我聽了他的,再也不講那位宣傳科長的壞話了。後來,這家夥(科長)依然非常壞,到他死一直很壞。我曾經奇怪,共產黨竟然能容忍這種人。

有一次我問張世祿,“AB團”是怎麼回事?他說:“不該知道的,就不要打聽。”我很聽話,從此有關“AB團”,無論對誰,我再沒有提起過。很多年以後,我問降大任,降大任才告訴我:“A就是反動,B就是布爾塞維克。”而抓AB團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仍然是不知道。

後來張世祿到連隊去當指導員,我則從師政治部宣傳科調到團政治處當宣傳幹事。從此,不常見麵了。有時行軍遇見他,匆匆忙忙,說上兩三句話,急忙分手。如果想念,就寫封信,道個平安。有一次他回我一信,“聽說你行軍路上休息時,還拿本書看。你看那麼多書幹什麼?你有點呆氣。別惦記我,我死不了。”巴掌大的一片紙,潦潦草草的字跡,他就是這麼個人。他為人短小精悍,動作敏捷,言語幹脆……大小仗他都是在最前頭,他卻從來沒有負過傷。我完全相信他的話,他死不了。

1948年,對我們部隊來說,是最艱苦的一年。年初是“三查”,春天是察南戰役,夏天打豐寧、承德、昌黎、武清……到了秋後打了一個八達嶺戰役,搞得焦頭爛額。退下來,往北退,退到宣化東邊的雕鶚。然後四天走六百裏,從雕鶚到石家莊北邊的靈壽,說是保衛石家莊,實際是保衛西柏坡。四天六百裏呀!大部隊運動戰,從北山的各個山口裏,像流水一樣的向南流啊!剛到靈壽,一個電報,立刻原路往回返,在新保安包圍了傅作義的三十五軍。12月下旬,對新保安三十五軍發起總攻,全殲之。正要準備過新年,司務長們都下鄉買豬去了。一個電報,連夜出發,兩天兩夜,四百裏路,刮著大風,下著大雪,趕到大同,我們的目的地是聚樂堡,準備打大同。剛到聚樂堡又是一個電報,原路返回,打北京。

在新保安戰鬥打響前,在八裏莊,我見到了張世祿,他已經當了副教導員,他一見我就大發議論,也就是大發牢騷。他說:“咱們晉察冀的老領導們,會打日本,會建設根據地,就是不會打運動戰。去年,1947年,一年間,朱總司令在晉察冀,我們淨打勝仗,到年底解決了石家莊。今年總司令到南方去了,南方一直打勝仗,咱們呢?一會兒長城南,一會兒長城北,從山海關到大同,圍著北京轉圈兒,一年走了一萬多裏,沒打一個好仗……還不錯,到年底,逮住個三十五軍……”我也有此同感,我們都是這個看法。當時行軍時,幹部戰士邊走邊講怪話罵大街,非常不滿。雖然如此,罵歸罵,怪話歸怪話,打起仗來仍舊是衝鋒在前退卻在後。那時候,年輕人們口無遮攔,說話不忌生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