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狼牙山,所以凡從狼牙山出來的老首長、老戰友們,對我都非常關心愛護。有時候回想往事,想起這些老首長、老戰友們,不禁不由得就落下淚來。老年人的毛病,老年人的眼淚不值錢。聽到某位老首長或某位老戰友去世的消息,往往連續失眠,甚至都不敢把消息告訴別人,怕自己掉眼淚。張學義去世以後,好幾年我才得到消息,大概老戰友們也有這個毛病。
1946年春天,我在某團任通訊幹事,張學義是組織幹事。張學義整天笑嘻嘻的愛開玩笑,招人喜歡,讓人願意跟他親近,他是一個出了名的搗蛋鬼。我到張家口時,去華北聯大看過一位老戰友,同時見過蕭三。那年我聽了周揚的報告,他講我們的個性就是黨性,黨性就是典型性等等。後來我便寫信給蕭三,向他請教典型性問題。蕭三很負責任,詳細回答我的問題,記的寫滿了三張信紙。收到回信時,我們在商都駐軍,我就把蕭三的信給張學義看了。他看完說:“你這是舔屁股也撿大的舔,是不是……”想不到他連損帶罵把我狠狠收拾了一頓。最後他說:“現在是戰爭年代,如果你被打死了,甭看你的通訊報道寫得好,沒人會想起你來。如果你僥幸活下來了,你也用不著巴結什麼大人物……”他說得我啞口無言。不過,他的話,我都銘記在心,終生難忘。然而,關於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一類問題,就到現在我也沒鬧清。每次想起這類問題,一下就想起張學義的難聽話來,也就把問題放下了,隨它去吧。
不久,我們就參加了集寧戰役。那次戰役打得艱苦極了,個人的東西,全都丟完了,連吃飯的碗筷都丟了,蕭三的信自然也丟了。那次戰役中,我們背的是饅頭幹,後來看見被打死的敵人身上背的是炒米,我們的團政委劉克寬說:“壞了!壞了!”原來饅頭幹好吃,不禁吃,結果我們是餓著肚子跟吃了炒米的人打……團首長從望遠鏡裏看清了前頭一個山溝裏有許多敵人的車輛,估計是輜重,就指揮往那裏衝……果然繳獲了許多糧食。炊事班支起行軍鍋來,往裏下白麵疙瘩,做熟了一鍋麵疙瘩粥。開始打飯,張學義就喊我:“林鵬你還愣著幹什麼!”我說:“我沒有碗。”他大叫著:“你的帽子是幹什麼的?”我摘下帽子來看著,心想這還能盛飯?這時炊事員就往我帽殼裏“誇”的一聲,倒了一大鐵勺那種疙瘩粥。這時敵人反擊過來,機槍在我們頭上亂爆,參謀長大喊著:“快跑!”跑出有一二裏去才坐下來把我帽子裏的飯吃進肚子裏。那地方,八月十五下了雪,我們還穿著單衣,真叫敗火。
從集寧撤下來就打懷來戰役。起初我們在懷來正麵作戰,不久就調到懷來南麵的大山裏作戰。先打馬刨泉,消滅敵人一個團,接著打泥坑,跟敵人的主力頂牛。戰鬥失利,部隊撤下來,在鎮邊城村北待命。當地特別缺水,山溝裏擠滿了部隊,鎮邊城的井水都喝幹了。炊事員拿來了大餅,誰也吃不下去,嘴幹,嗓子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
鎮邊城村邊有個臭水坑,黑綠色的臭水,嗆鼻子。張學義端來一洗臉盆臭水,對我說:“林鵬,喝!今天夜裏急行軍,不吃不喝走不動。”我說:“這怎麼喝?”他說:“不怕,我有辦法。”他在路旁揪了一些秋後的蒿子葉。那是俗名叫油蒿的,已經結了籽。他給每人發一小撮。他先揉碎油蒿葉子,塞住兩個鼻孔。自己帶頭喝這種臭水,然後馬義之跟著喝,主任王棟也喝了,我也跟著喝了。喝了這種臭水,烙餅就能咽下去了。吃完後一個鍾頭我們就出發,翻越大山,到了易縣一帶。
張學義比我大三四歲。他特別愛開玩笑,但是從來不和我開玩笑。他把我當小弟弟……後來他到特務連去當指導員,他跟他的排長們淨開出格的玩笑。那年冬天,他媳婦來看他,晚上睡下了,有兩個排長聽他的窗根,想聽到一半句傻話,以便開他的玩笑。他耳朵尖聽見窗外有動靜,就爬到窗戶跟前,知道是兩個排長,他就隔著窗戶往外尿尿。外麵的排長們起初以為下雨了,一想不對,大冬天下什麼雨,於是大喊道:“呀!張學義的狗尿!”“好小子,往我們頭上撒尿!”他們提了桶涼水來往裏潑,隔一會潑一瓢……害得小倆口一人蹲一個牆角,蹲到天明。我們的政治處主任王棟(後來做駐加拿大大使),聽到這事後笑彎了腰。
記得1947年徐水戰役過後,行軍中遇見了張學義。他說:“林鵬,你愛看書,給你一本書。”我問:“在哪撿的?”他說:“徐水城下敵人的塹壕裏。”那是一本很破的舊書,封皮早沒了,書頁也已經撕掉許多。當時人們都是用破書頁和爛紙卷煙抽。我也一樣,看一頁撕一頁。我記得那本書中有一則故事,標題是《林四娘》。後來許多年,我想搞清張學義給我的那本書是什麼書。我發現《聊齋誌異》、《池北偶談》和《虞初新誌》中都有這篇《林四娘》的故事。究竟張學義給我的是哪一本呢,始終沒有搞清。曆史上搞不清的事情太多了,豈止林四娘。於是我就想到了吸煙的問題。現在人們都知道吸煙不利健康……過去就很難說了。試想,假若沒有紙煙,人類怎麼能熬過二戰的艱苦歲月呢。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