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英雄失路張學義(2 / 2)

後來張學義當教導員,不知為什麼又當了營長,到朝鮮前線時,他當團參謀長。他的團長是張振川(張後來是六十五軍軍長)。張振川的回憶錄後麵附有一篇我的通訊報道,《三打紅山包》。這書出版以後鄧雨濃寄給我一本。我看到我從前寫的報道,很是激動。在開城前線,張學義他們打過許多漂亮仗,這些仗都是張學義具體組織的。他是個很能幹的參謀長,當時我到紅山包采訪時同他見過麵,這是1953年春天的事情。此後,二十多年,不知張學義何在……

1979年春節過後,有一天我從北京東四大街走過,突然有人喊:“林鵬!”我回頭一看是張學義,老戰友重逢高興非常。我這才知道,他後來當了團長,回國後上級認為他有培養前途,送去南京軍事學院學習。1957年學校大鳴大放時,他大放厥詞,被定為“極右”,到蘇北一個勞改農場中服刑,差點沒餓死,勞改農場的日子不好過。他不肯細說,我也不便細問。話雖然是這麼說,他還是給我說了一件事情。他說:“困難時期,勞改農場每頓隻給一碗清湯……人們不能幹活,到後來連起床也起不來了。我想,驢吃草就能活,人為什麼不能吃草?我跟同屋的人說:‘走,咱們吃草去!’我把他們從床上拽下來,我們一起爬,爬出鐵絲網外麵吃草。我說我從小給毛驢打草,我知道什麼草能吃,什麼草不能吃。我們就抓把草葉塞進嘴裏嚼……林鵬,我們農場的人,都餓死了。我們屋裏一個沒死。後來汽車運了糧食來,連卸車的人都沒有。”我聽了不寒而栗。

1979年時,軍事學院已經沒有了,中央軍科院負責落實他們的政策,徹底改正,恢複軍銜級別,正式辦理轉業手續。張學義很高興。

有一天晚上,我問他鳴放了什麼?他說:“咱們小八路,直不嚨嗵,有啥說啥。當時黨號召鳴放,一再動員讓我帶頭,那就說吧。我提了幾點意見。”我說:“詳細說說。”他說:“首先,中國不是歐洲,中國有中國的文化傳統,有自己的國情。其次,不能忘掉農民。忘記過去就是背叛,這是列寧說的。中國革命戰爭是農民戰爭,三大差別(工農差別、城鄉差別、腦體勞動的差別)日益嚴重,完全是人為的。農民成了次等公民,一個戶籍製度就把農民,連他們的子孫都卡死了。這是不能容忍的。這是忘恩負義,這是過河拆橋,這是卸磨殺驢,這是背叛……”他這樣振振有詞地說著,我聽著渾身直打哆嗦。等他說完,我說:“你這些鳴放質量可是夠高的呀!這太嚴重啦!太可怕啦!句句都在綱上……”他笑道:“所以才定我一個‘極右’呀!我沒說的,完全同意。”我問:“改正時他們怎麼說?”“他們說,問題嚴重,但這是認識問題,不是敵我問題,決定改正,也就是徹底平反。”我說:“不容易,不容易呀!”他後來小聲告訴我:“其實我現在還是這麼認識。他們可以批判我,處罰我,卻沒有能力說服我。經過十年勞改,我的思想認識更明確更堅定了!”我認為他還是年輕時的那種樣子,天不怕,地不怕,活生生一個搗蛋鬼。

寫中國政治思想史的人,絕不會想到張學義的鳴放。不過也不怕,有張學義的檔案在……曆史就這麼曲曲折折的過來了,曾經有過先見之明,也有過不少後見之明,如果這一切先知先覺、後知後覺都不算數,那就隻剩下不知不覺、麻木不仁了。文化人的責任就是把別人的嘉言善行記下來,傳諸後世,不然要文化人幹什麼?養著他們隻是為了“替聖人立言”“為尊者諱”嗎!

張學義是個小八路,老黨員,他才是真心幫助黨整風,他考慮的都是根本性的問題。他能在大會上,站在講台上,把它說出來,並且說得如此明確,一點都不含糊其辭,他是坦誠的,他是忠實的……不使用暴力,至少不崇拜暴力,退一步說,至少在內部不對自己的同誌使用暴力……這是很難的嗎?其實不難,但卻做不到。這是為什麼?不知道。其實,一般動物也有反思的能力,不然,他們的適應力從哪裏來呢?所以《禮記》說:“不能反躬,天理滅矣。”這是很深刻的話,同時也是很沉痛的話。

張學義隻上過兩年小學。不過,成年以後,他的閱讀範圍很廣。他讀過以後又向我推薦的書很多,他催著我看。記得有袁珂的神話研究和範文瀾、周穀城的通史,等等,等等。我素來號稱是愛讀書的,他常常使我吃驚。1979年,有一天,他對我說:“首都劇場正在演老舍的《茶館》,值得一看。”

他年輕時身體很好,像牛一樣,不知為什麼,剛過七十就去世了,或許是受的苦太多了……他是徐水縣謝家營村人。去年我乘車從徐水路過,我向路南張望著,想找到謝家營,沒找到。當時我非常難過。我非常懷念他,懷念他的思想深度和語言風格。他是一個農村出來的小八路,一個農民子弟兵,一個有高度文化素養的革命軍人……這樣的人,現在越來越少了。

2004年6月3日於太原東花園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