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所經曆的戰爭(2 / 3)

我們團的一營一連是尖刀連,連長的名字我忘了,指導員叫劉子威。我帶著幾個宣傳員作戰場鼓動,緊隨在一連之後。我的一個宣傳員叫馬維的,是從缺口往上爬時,被炮彈的氣浪掀翻,滾到城下的。我懷疑是自己人的炮彈,大炮沒停就命令尖刀連衝鋒。當時,馬維已經不省人事,他被救護隊抬上擔架,到了綁紮所,他醒過來,一檢查,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傷。戰後我們團的政治主任姬長馥,堅持給了馬維處分,開除黨籍,從排級降為戰士。被氣浪轟暈,這樣的事情並非罕見。當時的人們都看過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日日夜夜》裏麵就有這樣的事例。《日日夜夜》裏麵沒有給那個戰士處分,我們的馬維卻不能饒恕。馬維後來分配在包頭當工人。許多年後,在火車上我遇見了他。他是我的宣傳員,見了我滿肚子的怨屈,說起來沒完。我說,處分你我也有責任,我不是沒爭,我爭了,沒爭過。姬長馥是個貌似精明的蠢人,我有什麼辦法?我什麼時候想起馬維來,總覺得對不住他。

我登上太原城牆之後,才發現太原城牆非常厚,堅固之極。城牆上可以開汽車,此時已經挖了許多交通溝。我跳進交通溝後就伸著脖子往城裏看,當時城裏的槍聲非常密集,就像炒豆子一樣。有人拍我的肩膀,說:“姿勢低點!”我回頭一看是一營副營長王金月。他向西邊交通溝跳過去,他勸我姿勢低點,他卻沒有做到。他後來就犧牲在太原城頭上。

進了城裏,從柴市巷、帽兒巷往北推進。姬長馥喊我:“林鵬,你負責接收俘虜。”這時我注意到有大群大群的俘虜從北邊街道裏押送過來。我就找一個大院,把俘虜們趕進去,我對他們說:“不要亂跑,先在這呆一下,一會兒後麵的部隊把你們押關俘虜營……”這時候,有一個敵軍的青年軍官,擠過來向我敬禮。俘虜兵們穿的都是黃色的破破爛爛的軍裝,這軍官穿著深綠色呢子軍裝,十分整潔,人也很精神。他對我說,“長官,我不是俘虜,不應該把我當俘虜。”

“那你是什麼?”我笑了。

“長官,我是信使。”

“什麼信使?”

“我是太原守軍司令部的參謀人員,司令部長官派我出城去見徐向前司令。我帶著有正式公文,給徐司令的信。”

“你為什麼還在城裏?”

“昨天晚上把信交給我,城門不能出。我要求守門的營長將我縋城,他說不敢,他要請示。等他請示完,你們的總攻已經開始了,我沒法出城。”

他把一封信交給我,我見是一封表示決心無條件投降的信。司令官的名字我忘了,副司令是孫楚。因為古代有個孫楚,這名字好記。正在這時候,我們的團長楊森和政委劉國輔走過來了。我就把信交他們看,他們看了大聲說:

“晚了!”哈哈一笑就走過去了。我把這封信又交還給那個軍官,我說:

“這封信已經不起作用了,但是,它對你很重要。你帶著這封信,到俘虜營說明情況,它可以證明你的身份。”

楊森說“晚了”這話沒錯,是晚了,晚了幾個鍾頭。不過將來的曆史學家們會怎樣說呢?你說晚了,曆史學家有可能說,不是他晚了,而是你總攻太早了。總是著急,心急火燎,迫不及待,大概就是怕太原城一夜之間會跑掉吧。也不能說,曆史都是一筆糊塗賬,不能吧。難道人世間就再沒有一個清醒的人嗎?

我們團的任務是攻打到省政府門口,當時掛的牌子是“綏靖公署”。門前有兩個大地堡,正麵還堆放了許多沙袋。我到達大門口時,大院裏麵還有槍聲。我說要到院裏看看,姬長馥這時也到了沙袋前,他說:“不要進去。裏麵是六十四軍的任務,不要發生誤會。”他不讓進。大院裏的槍聲漸漸稀落,最後停止了。姬長馥對我說:“林鵬,我年輕時在太原上學,我領你逛逛太原吧。”

說著他就領著我,東拐西拐到一條街,他說:

“林鵬,這就是有名的太原柳巷。”

柳巷滿街都是雜物,一隊一隊的麵黃肌瘦的俘虜從大街上快步走過。我看見一個磚木結構的小樓起火了,我們通過時,烤得我臉生痛。地上有一個被踩扁的刺刀鞘,這東西我印象很深,一定是很多人從這裏跑過來跑過去,才把它踩扁的,這是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