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螢去世了,朋友們都很難過。
我認識他是在1958年。那時,他剛從大同勞改隊調回來。穿著一件破棉襖,長著一個蒜頭鼻子,那形象是很可觀的。然而他一下筆就令人驚歎不已。他的素描、油畫、國畫、書法、篆刻都非常好。
我請教他畫法,他說:“似與不似之間。”這是一句現成話。那時候人們都敬仰齊白石,自然也包括他的這句話。不過,既然“似”不好,“不似”也不好,那麼它們“之間”的是什麼呢?後來我問王螢,王螢說:“似就是真實,不似就是不真實;它們之間的應該是既真實又不真實,其實還是不真實。”王螢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他的外表顯得很笨,其實內秀,而且說話非常幽默。他的這句話,我後來幾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其實也沒什麼好笑的。五十年代,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口號下,報紙雜誌關於“真實”、“典型性”、“人民性”等等討論了許多年,讀者不勝其糊塗。後來《神聖家族》出版,才知道藝術是人對客觀世界的一種認識,隻有正確與否、深刻與否,無所謂真實不真實。音樂上的真實是什麼?繪畫如果隻要真實,那就不如攝影了。所以我很欣賞王螢的說話。
那幾年,王螢的情緒很低沉。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沒想到他是個沾酒就醉的人。他說:“在政治上是勝者王侯敗者賊,在藝術上是庸俗吃掉高雅。這就是曆史,這就是文化史……”我說:“學習庸俗吧。其實,倒也容易學。”他說:“隻是不肯罷了,雅人絕不肯和庸人為伍,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沒有辦法。”
我有一塊石頭,好像是艾葉綠,硬得很,我刻不動。我請王螢給我刻兩方印,一方印文是“庸俗無聊”,另一方印文是“雞毛蒜皮”,私心願以此為戒。王螢去世後,我把這兩方印章找出來,端詳了很久。回想起在那些非常嚴酷的歲月裏,到處是庸俗無聊的觀念和雞毛蒜皮的方法,至今依然令人不寒而栗。如果想抵製這些東西的侵蝕,實在是太難了。那時候對待知識分子,即使說的沒說的了,還有“清高”、“驕傲”一類的可供批判之詞,這什麼時候都很現成。其實,即以清高而論,學都學不來,何用批判為。如果靠流氓無產者們來保持民族的自尊自信,這恐怕是妄想。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微乎其微,仔細想來也是其來有漸。
那一年,王螢戴著帽子被遣送回原籍監督勞動。他是很悲觀的,我極力勸慰,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談話,都是報紙上的,其實無聊之極。現在回想起來,同道之間交往,依然不得不使用報紙上的語言,這是很可悲的,簡直不可思議。離別,王螢送我一本夏炎德編著洪琛序的《法蘭西文學史》。我讀書有些窮毛病,喜歡在書上胡批亂注。“文革”中批判我的“文藝思想”,並且追查我和王螢的關係。我就把這本書上王螢的圖章和我的批語都塗掉,想以此掩蓋“罪證”。我本來可以把它燒掉,或者當爛紙賣掉。做了這些手腳,是因為想把它保存下來,因為我珍視它。現在這本帶有汙跡的書擺在我麵前,我覺得它就像一麵鏡子,反映著我在精神上曾經有過的殘疾。這本書現在顯得更珍貴了,它曾經跟隨我去農村插隊落戶。
我在農村插隊時,消息傳來,說王螢死了。我想,他一定是自殺了。後來又傳來消息,說不是王螢,是李玉滋死了。我著實難過了幾天。寫信詢問詳情,朋友們告訴說,都沒死,還活著。我想,也許不會草草死去,該受的罪還沒受完呢。
聽說在鄉下時,王螢的兩個小兒子偷跑出去一次。他們聽說鄰村有個右派分子,大會宣布摘了帽子,他們不憚跋涉去打聽這事是真是假。王螢是個“階級敵人”。他本人不在乎,他的剛懂事的兒子們卻已經有點承受不住了。我一向堅信,天才就像寶石一樣,不僅最美,而且最硬,它能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王螢居然沒有死在那種重壓之下,這使我堅信,他就是天才。他是一個被踐踏的天才,就像一棵被大車軋過或者被驢啃過的樹,雖然艱難,它終於長大了。
大約是1960年,我在太原古籍書店買到一部劉刻本的《霜紅龕集》。王螢借去看過。我們在一起時也常常談論傅山,隻是缺乏理解。當時我們能夠欣賞的,隻是傅山謾罵“奴儒”的那些話,諸如“死狗扶不上牆,啃人腳後跟的貨”之類。這是因為那時“守定一半句注腳”的所謂專家學者到處都是,至於連“一半句注腳”都不懂的所謂批判者,更是多如牛毛。
八十年代初,王螢落實政策回來,一見麵就談論傅山。他說:“我堅持寧醜毋媚的原則。”我很感動,賴有傅山,還沒有被庸俗吃掉。1983年冬,我在山西書協一次學術討論會上讀了一篇論文《傅山論趙雜談》。王螢在座。提到傅山的寧醜毋媚,我認為,寧這樣毋那樣的說法,是從兩個極端說起,在這兩極之間的就是美,猶如中庸一樣。孔子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第十三》)王螢不同意。他對我說:“醜和媚都是說的藝術美。這是兩種互相對立的審美追求或說美學思想。它們屬於兩個時代,或說兩個階級……”他後來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寧醜毋媚在書法上的時代性和美學意義》。這篇文章寫得非常好,我看了以後非常同意。這兩篇文章同時登在《書法通訊》第四期裏,細心的讀者一看便知,他是反駁我的,但是反駁得好。王螢寫道:“寧醜毋媚是書法藝術形式美從低格到高格的審美追求……是明末清初學風中進步傾向的組成部分。”它是“粗疏狂野的硬拙的不和諧美”。它非常獨特,“不隨人俯仰”。它必將“超越藝術門類的界限,成為普遍意義的規律和法則”。這些話寫得非常精辟,非常有力。因為我們經常在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所以我們的言談頗多忌諱。其實,統治者們並不諱言他們是壓迫人民的。壓迫引出了反抗,這也不奇怪。寧醜毋媚的美學原則,實際上是無權無勢的退隱山林的天才藝術家們對有權有勢的宮廷裏和官場上的庸俗藝術家們的反抗。他們居然敢於反抗,就是說大唱反調,所以,遭到仇視甚至屠殺,這也是勢所必然的,雖然都在一個行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