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常有一些脫口而出的荒唐論點,反正說過就忘,從來也不想起堅持它們。有一次,我說明清之際是中國的文藝複興時期。出乎我的意料,王螢非常讚成。八十年代以來,他寫過好幾篇論述明清之際的美學思想的文章。
有一次,我問他:“傅山的詩,相如頌布獲老腕一獲摩。一獲摩是什麼?”他笑一笑說:“不知道。”我說:“我猜想可能是忽勒,俗話,忽勒幾下,用在書法上就是盡情揮灑的意思。”他說:“很有可能,引俗語入詩文,這也是常有的事。不過,傅山的詩文吊詭特多,非常難懂。你看,柔毫點主,點主當什麼講,翻遍辭書,不得其解。”我說:“其實這是一個好題目,可以寫篇文章。”他說:“那你就寫吧。寫好先讓我看看。”過了幾天他就來取我的文章,我根本就沒動筆。後來在他的督促下,寫了一篇《點南釋稿》。沒想到,這種互相切磋的美好時光很快就成為過去了。
我在“點南釋稿”中隻是想探索永字八法以前的古典筆法,不敢更多涉及。有一次,王螢對《點南釋稿》表示讚賞,然後他說:“所謂筆法、筆墨,都是形式。著眼於形式,永遠解決不了形式問題。形式是內容決定的。真正的內容是個性。我們需要的是鮮明的個性,獨特的個性,豪邁不羈的個性……”他的話對我很有啟發,我想寫一篇文章,論述傅山的性格。我發現傅山是非常獨特的,聯想到王螢,他也是非常獨特的。一則因為敘述傅山的性格非常困難,再則也因為沒有人督促我,這篇文章至今也沒有寫出來。一個朋友,平時也未必怎麼看重,但他去世之後,我們一次再次的想起他,這才真正感覺到他在我們心中的重要地位。
王螢的國畫、書法和篆刻,頗有成就,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在學術上的貢獻尤為重要,其中有關《金瓶梅》的研究尤為突出。他是山東省臨清人,他堅信《金瓶梅》的作者是臨清人。他對語言、風俗、地名等等加以考證,證明《金瓶梅》的作者是明朝中葉臨清的一位相當有名的才子。五十年代,我研究過《金瓶梅》,後來放棄了。我聽說他正在研究《金瓶梅》,便將我的香港版的張竹坡評刻本《金瓶梅》送給他,他高興得不得了。然而,未等這些有關《金瓶梅》的文章正式發表,他就與世長辭了。他的心髒病以前發作過一次,山大二院王家璣主任親自晝夜守護,終於得到挽救。這一次他太大意了,夜晚加班校改一篇文章的大樣,累了,早晨他要去拿牛奶,一轉身倒在牆根,猝然死去,一顆明亮的小星隕落了。雖然是一顆小星,依然在天邊劃出了一道鮮明耀眼的線。將來的藝術史家們和藝術收藏家們,總有一天會想起他,研究他,並且考查他的淒涼的身世和艱難的曆程,從而認識他的質樸的為人和獨特的個性。
注:王螢同誌(1927—1987),山東臨清人,於中央美院畢業後,一直在山西省文聯工作,曾先後擔任編輯、文藝研究室副主任等職。近年從事美術理論以至文學研究工作,著述頗勤。他的文章曾在《美術史論》、《晉陽學刊》、《書法》及本刊等處發表,頗多創見。他同時又是書法家、國畫家,兼精篆刻。1987年年底,因突患心髒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