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07年2月12日)在一個團拜會上,華而實告訴我說,李玉滋作古了。我心中一驚,怎麼回事?他說,心髒病突發,死在深圳。我一時難過之極。李玉滋前不久給我打電話,說畫了不少畫,自己很滿意,頗有心得,他說:“我要在北京美術館搞個展覽,並且有一整套的創作經驗給大家介紹。”我一聽,大不以為然,在電話上就同他爭論起來。藝術創作哪裏有什麼經驗可言,完全是憑靈感,憑才氣,完全是偶然,偶然中的偶然,莊子所謂循斯須而已……什麼理論,都是胡說八道;什麼經驗,都是瞎吹。我不客氣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畫畫,少胡吹!道可道非常道,可道者非道也。”
前幾年李玉滋懶得要命,一提畫畫他的反抗性就來了,後來我想盡辦法勸他畫畫,現在居然畫了好多張,卻要介紹什麼創作經驗。我大喊道:“你過了頭了!展覽可以搞,預祝你成功,但絕對不能介紹什麼創作經驗,千萬千萬,沉默是金。”如今,他還沒有辦展覽,就突然物故了,哀哉!
十幾年前,王螢去世後,我寫了一篇《回憶王螢》,發表出來朋友們看了都說好。李玉滋對我說,“我死了也給我寫一篇,說定了,記住了!”我說這種事還能預約,一笑置之。這種往事,如今想來心中一片悵然。
1958年,我轉業到山西,結識了三個右派分子,孫功炎、王螢、李玉滋,過往甚密。1959年廬山會議後,山西省人事局就揪住了我,說我是漏網右派……全局大會批判我十二次。剛轉業就遇上這,真過癮啊。我真急了。我氣急敗壞,在大會上我突然冒出一句十分反動的話來,我說:“希特勒說,即使世界上沒有猶太人,我也會把他製造出來。”這話是非常惡毒的,說過我就後悔了。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聽天由命吧。誰知人事局的老“左”們竟然沒有發現我這話的意思。我每次挨整,我愛人都非常清楚,隻有這次反右傾,整了半年,她不知道。人生在世,有時候當個兩麵派,看來也是必要的。此類被批鬥之事,對三位右派,我也從未提起過,提它做甚,無聊。現在,事情已經過了四十八年,當年的“左”的右的也都死得差不多了,說說也無妨了。
我比李玉滋馬齒稍長。我是一事無成,李玉滋卻是一流的大畫家。一個終生以繪畫為職業的大畫家,忽然厭惡繪畫,十幾年後又重回人間,就像回光返照一樣,在生命的盡頭,畫了很多好畫,自己非常滿意的精品,這肯定是一個超級的藝術大師,這是不言而喻的。他是東北魯藝畢業的,畢業後分配山西,不久就打成了右派。把他打成右派,起了關鍵作用的,是我的老戰友王奐。在李玉滋下放期間,我的印象上,王奐對他是很關心的,等到1979年給李玉滋平反時,王奐卻一反常態,說不行。王奐兩口子,異口同聲說,別人可以平反,李玉滋不能平反,李玉滋是真正的右派。我聽說後就找王奐談這事,我說:“你怎麼突然把老布爾什維克的勁頭拿出來了?中國的布爾什維克們能承認你是布爾什維克嗎?恐怕不一定吧。說著說著你就來勁兒了!”我這人愛著急,我同他猛烈的爭論了一頓。我大喊道:“你才是真正的右派!”說過我又覺得不合適,我怕傷害了老戰友。等情緒緩和下來,我說:“你好好想想吧,五七年的反右派鬥爭是錯誤的……”後來王奐思想轉變過來,同意給李玉滋平反,並且出具了證明材料。一個李玉滋,鬧得我和幾十年的老戰友不和……回想起來,怨我,是我不會說話。
李玉滋擅長臨摹古代壁畫,尤其臨摹永樂宮壁畫,可以說是一絕。他發明了一種新技術,滿紙斑駁,古色古香,實在是妙絕。他送我一幅畫,就是臨摹永樂宮的“猴神”,美極了!古典藝術的美是典雅的美,那才是真正的美。其實在藝術上用不著刻意求新,求新創新,新而又新,維新是從……狗熊掰棒子,隨得隨失,最後是兩手空空……我這種話不合時宜,它永遠不合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