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憶梁寒冰(1 / 3)

梁寒冰長我十多歲,我以長輩待之。“文革”後期他被解放出來,安排在中科院曆史所任書記。他對我說,林鵬,你到曆史所來工作吧。我說,我一沒學曆,二沒職稱,我到曆史所能幹什麼?相顧一笑而罷。

上世紀八十年代,梁寒冰、聶元素老兩口每次來太原,必到寒舍,可以說無話不談。梁寒冰要編一部中國古代史,叫階級鬥爭史,我取笑說,你編一部階級鬥爭史,我編一部儒法鬥爭史,說笑而已。後來有一次他問道,林鵬,你的儒法鬥爭史編得怎麼樣?我一下愣住了,老半天才醒悟過來,想起開過這麼一個玩笑。七十年代的“批林批孔”對人們的影響太深了,抹不掉秦始皇的陰影。我說,我開玩笑。他說,儒法鬥爭是值得一寫的。等等,等等,漫談一氣。

儒法鬥爭是值得一談的。春秋五霸開創了霸業時代,甚至後來的吳越也是以霸業為政治目標。他們打的旗號或說口號,依然是對當時天子的周王朝的輔佐。到春秋末期,王道和霸道就分道揚鑣了。士君子堅持王道,而當權的諸侯們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認為隻有霸道才是出路。春秋諸侯競相變法,隻有變法才能稱霸。而戰國諸侯競相稱王,隻有稱王才能實行霸道。他們占住王道之名,而行霸道之實。可見此時王霸之間已經是水火不相容了。君子儒堅持王道,小人儒堅持霸道。商鞅變法使落後的秦國驟然強大起來,令人刮目相看。此時的秦國同秦穆公時的秦國相比,已經是一個全新的秦國了。此時的秦國已經堅決地走上了霸道之路。荀子說,“秦無儒”。秦國非常純粹,它純粹是法家的一套了。此時的山東六國已經是秦國的盤中之餐、俎上之肉了。不過,六國的士人也已經看清,秦國隻是走上了死亡之路而已。所以山東六國的士人,都變成了堅決的反秦的戰士。這就是戰國末期儒法鬥爭的形勢。儒家失勢,法家得勢,一時強弱,一目了然矣。

土地製度是一切經濟製度的根本。在上古,也就是遠古的原始社會,地廣人稀,土地屬於天有。誰種歸誰,可以說是真正的私有製。這正是儒家所主張的“耕者有其田”,自然而然的耕者有其田。後來是家天下,才有了公田,公田就是公侯們的私田。“夏後氏五十而貢,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畝而徹。”(《孟子》)雖然後世解釋紛紜特甚,但是,貢是一定數量的田租,助是在公田中勞動,公田收獲歸公,私田不再收稅,這是各家都認同的。春秋變法就是取消公田,改八夫一井為九夫一井。沒有公田了,隻在私田中收稅,這實際上是變私田為公田,也就是都成了公侯們的私田了。這個賬非常好算,誰知學者們隻是在文本裏打轉轉,一輩子也說不清,道不明,無可奈何。

從春秋後期到戰國中期,也就是到孟子的時代,人們還在貢與助上打不定主意,朝令夕改,各行其是。孟子是主張助,也就是提成,叫做什一之稅,他甚至說,“雖周亦助也”,實際上是拿周壓人。雖然有孟子的堅決反對,田稅製度卻是堅決地走向固定數量的田租了,《呂氏春秋》也是主張固定數量的田租,並且主張年初就應該定下來,不再更改。“先定準值,民乃不惑”(見《呂氏春秋·孟春紀第一》)。而秦國上下根本不能接受這一套。秦從商鞅變法之後,采取的是一種變相的或說五花八門的徹法。“周人百畝而徹”,完全是為了戰爭。公劉“徹田為糧”,注家說行道為糧,可見是戰爭的軍糧。“徹者徹也”,全部拿走,連鍋端。秦人接受了周的地盤,實行徹就有曆史的淵源,再加上一切為了戰爭,也就有了現實的意義,誰能有什麼可說。什麼貢,什麼助,什麼十分之一,什麼十分之二等等這些問題,這些爭論在秦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在秦國,文化是非常落後的,而政治(統治之法)卻是非常先進,秦孝公率先實行了郡縣製,原因很簡單,郡縣也是為了戰爭。一切為了戰爭,“上古競於道德,當今爭於力氣”(《韓非子》)。秦國隻管強盛,六國隻管衰弱,曆史有什麼話說。但是曆史也不客氣,死亡之路就是死亡之路,任你挑選任你走,往下走吧,這就是曆史。最後曆史證明,仁者無敵。仁者無敵就證明,不仁者有敵,有敵就必有一敗,其奈曆史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