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03年)是袁毓明同誌去世三十周年,他是1973年去世的。後人對他的評價是,一輩子沒有說過一句硬話,沒有幹過一件軟事。這個評價非常中肯。當我聽到這個評語的時候,我很感動,久久不能平靜。我想,人活一輩子,得到這麼一個評價,對於一個真正的士人來說,也就足矣了。不過我一向對他的評價卻較為具體,我認為他的知識非常淵博,談吐非常風趣,而且他的文章更是流暢優美……在當時,無人可比。他對我說:“孔子曰,不能說。”意思是孔子是曰,不能說孔子說。閑談中他常常引用這句話,我感到好笑,又覺得意蘊深沉。中國語言文字之豐富優美,不在其邏輯性如何,而在其蘊藉。話到其間,一笑了之。
袁毓明1962年在《火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洪洞風土誌》。我看了覺得非常好,就打聽作者其人。後來在“文革”中認識了他。一旦結識就常常見麵,常常敘談,非常投契。袁毓明是個老黨員,卻不帶一點布爾什維克氣。他原是《大公報》的主編,反右之時,遭打擊報複,給他戴了個右派帽子。他不是老左,但也不右,隻是一個誠篤君子而已,是個標準的士君子。當然,戴了右派帽子以後,他確實有點右了。然而他依然是一個誠篤君子。一位真正的士君子。我是一向右傾,所以我們頗有共同語言。我讚同成湯綱祝的思想。說來可歎,我國古代思想如此豐富,而現代知識分子卻把古代看成一片荒蕪。
袁毓明被打成右派,下放山西,後來摘了帽子,安排省文聯副秘書長。摘帽右派,不是右派,還是右派,隻是摘帽右派。他的日子也不好過。我藏有一些破爛書籍,例如在舊書攤上買的叢書集成的零本。袁毓明經常借去看,然後我們就高談闊論起來。
有一次談到朱熹,新中國成立後沿襲清末民初的餘風,把宋明理學說得一錢不值,尤其把古人分成唯心和唯物,殊屬無謂。袁毓明便說,“孔子曰,不能說”。
《叢書集成》裏麵有一個小薄本的《朱子語類輯要》,他看了說好。我對他說,我所以看重此書,隻有一點,就是朱熹在談到秦始皇時說,雖然秦始皇很壞,可是自茲以後誰也不肯放棄皇帝的稱號。他點出了中國曆史的一個要害問題。袁毓明對我說:“你是個有思想的人。”當時一般人的口頭禪,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他補充說:“你是心懷現實,放眼曆史。不過,有些事,孔子曰,不能說。”我們相視一笑。他喜歡這麼說,不過我也學著這麼說,不過,仔細想來這確實是中國問題的症結,使中國曆史淪入了一個不能自拔的大泥坑。他說,孔子曰,難矣哉。我也就付以哈哈一笑。同他閑談,有一種樂趣。這種樂趣是什麼,我說不清,我隻知道,它令人久久不能忘懷。
中國革命之所以成功,就因為廣大的有覺悟的知識分子們,也就是舊社會中遺留下來的士君子們參加了革命,才使革命走上勝利的道路。湯因比總是念念不忘“無產者”,仿佛曆史上一切偉大的運動、重大的轉折,都是“無產者”們造成的。他受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所謂思潮的影響過深,使他不能客觀地對待曆史,尤其不能看清中國的古代史。不能看清中國的古代史,也就不能看清中國的現代史,這是緊密相連的事情。隻有中國擁有士人這個階級,西方是沒有的。士人這個群體,不僅是中國文化的載體,而且他們就是中國古代文明的創造者。袁毓明沒有留下什麼文集或選集,我覺得很惋惜。後來我想其實用不著。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伯夷、叔齊、顏回、原憲有什麼文集和選集呢?
立德也就是立人。做一個真正的士人,一個真正的有覺悟的士君子,這就是一切。我又想,那些出了好幾卷文集和選集的人又怎麼樣?他們敢說,一輩子沒說過一句硬話(這倒也不難),一輩子沒幹過一件軟事嗎(這太難了)?
他發病是因為來看我,累著了。李束為同誌同他說,去看看林鵬吧,他說,走。李束為身體好,走得快。到我家,我不在,鎖著門。兩人緊接著往回走,這一下累著了。當天夜裏犯了冠心病。那時候正是曾山、陳正人剛剛去世不久的時候,他們都是犯了冠心病去世的。周總理指示,加緊對冠心病的防治進行研究。我問醫生,這種病就沒有特效病嗎?他說,有,蘇合香丸。人們急忙去找這種藥,省城居然沒有。當時省藥材公司的經理是我的朋友,我請他想辦法。他立刻派人坐飛機去上海買到了這種藥。等藥送來,袁毓明已經去世了。
袁毓明去世了。我非常難過。一則我失去了一位最好的談友,一位同誌,一位老師;再則,好人總是不能長壽,這是我最感到悲憤的事情。
2003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