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戰士腿上負了傷,還跑了八裏路,等發現自己負了傷以後,就連一步也走不了了。他的名字叫康仁禮,後來人們就叫他康八裏。你隻要這麼叫他,“康八裏”,他就喊:“到!”他隨時都會令人發笑。
那是一次非常意外的遭遇戰。在王家灣前麵的大路上,迎麵碰見了一隊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的動作快,立刻就開了槍,幾秒鍾之後歪把子機槍就響起來了。那聲音非常的清脆……但是,八路軍的腿快,一眨眼就跑過了山嘴。日本人以為遇見了八路軍的大部隊,趕緊搶占製高點。等他們上到山頭四下一望,不見八路軍的蹤影。日本人很鬼,大概是怕中埋伏,觀望了一陣就原路返回了。八路軍是撒開腿猛跑,從王家灣一直跑了八裏路,到達李家溝,連長才喊道:
“休息一下。”
這時有一個戰士對康仁禮說:“你褲子上怎麼有血?”
康仁禮一摸自己的腿,大叫道:“哎呀,×他媽,我負傷啦!”當時就大哭起來。戰友們都笑了,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康仁禮大罵道:“我×你媽,我的腿都斷了,你們還笑!”
在一片笑聲中有人說:“沒有斷。斷了你還能跑八裏路?不過就是鑽了一個眼兒罷了。”
“我×你媽,給你鑽個眼兒試試吧。”康仁禮哭喊著:“×他媽的日本鬼子,打我哪兒不好,專意打我的腿。唉喲,痛死我了,完了,完了,我要殘廢了……”旁邊的戰士們笑著,有一個戰士對他說:“殘廢不了,過去,小做活兒的常說,好歹有個病,千萬別要了命。你現在是好歹鑽了個眼兒,沒要了小命兒。”
衛生員急忙跑過來給敷了藥,打上繃帶。連長指導員都在他身邊蹲著,笑著,指導員說:“別著急,不要緊。”“什麼不要緊!”康仁禮大聲斥責著,“是我負了傷,又不是你負了傷,你當然不要緊。”連長指導員也不敢再說什麼了,隻是笑。跟前的戰士們不饒他,人們故意打趣他,“全連誰也沒負傷,就是你,負了傷,你好好從主觀上檢查檢查吧!”
康仁禮沒有話說,就是三個字:“×你媽!”
等到部隊又要繼續出發時,他不要說走,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戰士們很快紮了一副擔架,抬著他上了路。
人們一向喜歡同他開玩笑,他嘴笨,著了急就是那三個字。現在人們看見他又哭又罵的樣子,特別開心,都趕上來同他開玩笑。
“你是想進後方醫院吧?是不是聽說那兒有女護士?你坦白交代!”
他隻有三個字:“×你媽!”
康仁禮沒有到後方醫院,就在團衛生隊休息了半個月就好了。日本兵用的這種三八槍,子彈直徑較八路軍的七九槍為小。在腿上鑽個小洞,十幾天就好了。他多磨蹭了幾天,是想找到女護士。東看看西看看,最後才知道團衛生隊沒有女護士,他大失所望。第十九天,他帶著滿心的遺憾,回到自己的連隊。聽說康仁禮回來了,大家都去看他。連長很客氣,隻在肩頭上拍了一下。指導員就不同了,在他胸前重重地給了一拳頭。戰士們喊著:“康八裏呀!好想你喲!”大家在他的肩頭、前胸、後背上,多的搗三拳,少的也有一拳。康八裏到了這種危機時刻,就是大聲喊著那三個字。
康八裏第二次負傷,是入黨以後。那次戰鬥他表現得非常英勇。這次負傷又在大腿上,上次是左腿,這次是右腿。他罵著:“×他媽,專打我的腿。我隻有兩條腿,看你下次怎麼打吧!”這次他有經驗了。他急忙用繃帶把自己的腿緊緊地捆住,隨著戰友們衝下去,繳獲了三支步槍,抓了三個俘虜。那是一次伏擊戰,幹淨利落,打完了就轉移。戰友們知道康八裏負了傷,都跑過來看他。他這時已經坐在擔架上了。戰友們看見他愁眉苦臉,老大不高興,便問他為什麼,他說:“本想捉兩個日本俘虜,不成想捉了三個俘虜都是中國人,×他媽,真敗興。”戰友們說:“這你別生氣,日本鬼子都死了,活著的都是偽軍。”指導員握著他的手說:“這次咱們是大勝利,打死日本鬼子十九人,打死偽軍二十五人,俘虜偽軍二十八人,繳獲機槍兩挺,步槍五十一支。”
康八裏又是在衛生隊休養了十多天。這次不用找,沒有女護士。回到連隊,康八裏當了第八班的班長。小報上登出了康八裏的英勇事跡:“康八裏英勇頑強,負傷不下火線。”大家都說:“康八裏出名了。”有一次,行軍,路邊地坎上站著一夥人。康八裏看見大隊長在人群裏站著,他看見大隊長對旁邊的一個首長模樣的人說:“看,司令員,那就是康八裏。”司令員舉起手來喊道:“康八裏,好樣的!”康八裏急忙行禮。這種行進中的軍禮,就是把右手指尖放到左手扶著的槍托上,三秒鍾以後放下。看到這情形,有一個首長稱讚道:“訓練有素!”走過去以後,康八裏扭頭對他後麵的戰士說:“他這是什麼意思?”“首長誇獎你哩!”“他誇獎什麼?誰用他誇獎?我抗日又不是為他抗的。×他媽,是嫌我死得慢吧。”“對首長應該客氣點。”那戰士說:“你那三個字,不要總掛在嘴邊上。”“對,你說的對。×他媽,老毛病,不好改。”
這第二次負傷,康八裏感到和前一次不一樣。走路的時候右腿使不上勁。康八裏嘴上不說,心裏常常犯嘀咕,別是落上殘疾了吧。×他媽。
忽然,有一天,指導員把他叫去,笑道:“日本人就是照準你的腿了,兩條腿都打過,要是再打,可又沒有第三條腿,怎麼辦?”康八裏說:“×他媽,愛怎麼辦怎麼辦吧。”指導員說:“老天爺有辦法,上級調你去政治部工作,當通訊員。你同意不同意?”“這老天爺是怎麼搞的,他是怕我當排長嗎?”連長哈哈大笑,說:“這好說,你先去當通訊員,當兩天不想幹了,你就要求下連隊,要下連隊還回咱們連,排長給你留著呢。”“我要不去行不行?”“那不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媽,那就去吧。”
他到了政治部,被分配到宣傳科當通訊員。八路軍叫通訊員,中央軍叫勤務兵。幹的工作一樣,隻是八路軍官兵平等,不打不罵,互相叫同誌。這宣傳科,有一個科長,兩個幹事,都好伺候,幹多幹少,隨便。科長姓楊,叫楊樹林,聽說是個詩人,整天張大嘴喊:“啊,喜馬拉雅山……”康八裏一見他就想笑。背地裏對保衛科的通訊員說:“喜馬拉雅山在哪兒呢?你去過幾回……啊,啊,啊個沒完,肚子裏揣個老鴰。”
兩個幹事,一個姓白,叫白通,另一個姓梁,叫梁樸。聽說白通是個作家。白通和楊科長都是黨員,梁樸是個非黨同誌。聽說他是大學畢業,並且當過幾天教授。馬司令和龍政委,還有政治部的金主任對他都非常尊重,叫他“老夫子”,有時候開玩笑叫他“涼白粥”。康八裏很奇怪:“怎麼叫這麼個外號?”他們都叫他“康八裏”。康八裏有一次說:“我有名字,叫康仁禮。”楊科長說:“是,應該叫康仁禮同誌。不過這怨白通,他報道你的事跡時,就寫成了康八裏。我們也叫順了嘴,請你原諒。”
雖然請人原諒了,卻改不過來,依然是康八裏,弄得康八裏也沒法再說。他在宣傳科待了一年多,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一段時間。在這裏,他感到周圍一切事物都非常新鮮,上下左右,關係都非常好。他很快就當了通訊班長。在宣傳科的兩年,他等於上了兩年學。他抓緊學習文化,因為遇上一個好老師,這就是梁樸。他對梁樸說:“雖然過去上過兩年學,認識幾個字,後來在家幹活兒,把那幾個字都就飯吃了,隨糞拉了,白麼沒剩。”梁樸說:“隻要想學,就能學。”“你教我吧,我要能寫會算該多好。”
有一天,梁幹事對他說:“你真要下決心學文化,像你現在這麼,一會兒問一個字,一會兒問一個字,這得學到什麼年月才能學完。”“那怎麼辦?”“你找一個像樣的小本本來,我給你把需要認識的字都寫上,從頭學,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在上麵找,上麵沒有再來問我。”“還要打算盤,行不行?”“行。”
山前有個鎮子,集上擺攤的有筆記本,一塊二毛錢一本。當時每月的零用費隻發一塊五。康八裏回來對梁樸說:“×他媽,好貴喲,要了我一塊二。”梁樸冷冷地說:“咱們是不是可以把這三個字,放起來,怎麼樣?”“是,是,是,你說得很對,老毛病,×他媽,改不了。請你原諒。”
梁誠按偏旁部首,給康八裏編了一部小字典,共有三千五百八十六個字。每個字都有國語拚音、字義和用法舉例,非常完備。那時候,在根據地沒處買字典去,恐怕整個政治部也沒有一部字典。梁樸抽空兒編了一部小字典,真了不起。人們都說司政兩部文化最高的就是梁幹事了,果然不假。康八裏心裏說不出的高興。這部字典他視為珍寶,一直帶在身邊。政治部有些人經常來借這小字典用,康八裏緊跟著就要回來,不說怕他們弄髒了,隻說怕他們弄丟了。
“你是我的先生,我以後就叫你老師行不行?”
“叫老師可以,別叫先生,我又不會看病。”
這天下午,康八裏和梁樸靠著北牆曬太陽,一邊說著閑話。忽然吹了集合號,部隊要出發。傳達下來,說是有敵情,要轉移。走了三四十裏,天已大黑了,走到一個村子。人們又累又餓,也不號房子,就在山村的小街道上,靠著牆根休息。炊事班燒火做飯,人們就盼著快點做熟飯。這時候,多半個月亮悄悄地升起來了。康八裏看見這月亮,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