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麼嚇人,這是什麼月亮?梁老師,看這月亮。”
梁誠看看月亮,說:“今天是陰曆十幾,好像是十七,或是十八……”
話音未落,村外槍響了。一聽就知道是日本的三八槍,它是兩個聲音,“叭勾!”緊接著“通通,轟!”八路軍還擊了,而且扔了手榴彈。
梁樸聽到日本鬼子的喊聲,嘰哩呱啦,好像就在村外不遠處。政治部有人喊著:“這邊,快!”人們背著槍響的方向,湧出村來。那真是慌不擇路。出了村就上山。從坡上躥下去,就是河灘,又是山坡,又是大溝……雖然有月亮,近處能看見,遠處什麼也看不清。後來聽不見槍聲了,這才在一個小山窩裏停下來清點人數。金主任高聲喊著:“警衛連不簡單,打得好。咱們政治部沒有損失,更不簡單。跑起來,真帶勁,誰也不說肚子餓……”人們笑著。
這時候,梁樸才說,他丟了一隻鞋。康八裏聽說,忙把梁誠的一隻腳捧起來,仔細看。
“梁幹事,沒有紮壞你的腳吧。”
“我有襪子,沒紮著。”他穿的是從前手工的布襪子,襪底很厚。
康八裏不放心,月光下仔細查看梁樸的腳。
白通說:“你像個釘掌的。”
梁樸說:“胡說八道,我又不是驢。”
康八裏打開背包,拿出一雙新鞋,說:“梁老師,你換上。你沒有戰鬥經驗,再有情況,你緊跟著我,別離開。”
白通說:“你這話說錯了。他有戰鬥經驗,他當過戰士,還打死過三個日本鬼子哩,不知道你這三個日本鬼子是怎麼打死的,莫非是用鞋底子拍死的嗎?”
梁樸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康八裏說:“梁老師,把你那個腳上的舊鞋扔掉,也換上新鞋。”
梁樸說:“我有一隻就行了,那隻你留著吧。”“我留著一隻做什麼?”“我要它做什麼?”“你換上它麼。”“用不著。”
白通小聲對康八裏說:“怎麼樣,涼白粥勁顯出來了吧。”康八裏堅持讓他把兩隻新鞋都換上,把那隻舊鞋扔掉。爭執了一陣,梁樸穿上了兩隻新鞋,卻把自己那隻舊鞋裝到挎包裏了。
康八裏說:“你還要它幹什麼?”“等著把那隻鞋找回來,還能穿。”
“這漫山野嶺瞎跑過來,你到哪找你那隻鞋去喲!”
白通說:“康八裏,你就依他吧。他這種涼勁一上來,一時半會你弄不熱乎他。”
說這些話的時候,並沒有人笑。過後康八裏什麼時候想起這事來就憋不住要笑。“這梁先生真是個書呆子,說話做事,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別人不能理解。”
從此以後,在政治部人們中間,添了一個歇後語:涼白粥的鞋子——到哪兒找去。
梁樸從來不認為自己考慮得不對。那隻鞋子肯定能找到,隻是後來沒有機會再從那一帶山上經過罷了。這件事發生以後不久,政治部金昌主任被任命為新開辟地區的地委書記。他執意要把梁樸帶走。聽到這消息,人們都說是好消息。梁樸將被任命為那個專署的教育科長。白通甚至讓康八裏打了酒,為梁樸祝賀,餞行。
在這次小型的送別會上,楊科長詩興大發,高聲朗誦著他的新作:“啊,西伯利亞的狂風……”這時候,康八裏哭了,他說:“梁幹事,你是我的好老師,我真不願意你走……”梁樸喝了點酒,說道:“康八裏,你是個好同誌。我送你個紀念品,看,我的鋼筆。大金星,特別好用。金主任眼紅得不行,他用他的手槍跟我換,我不換。這是我的心愛之物,現在送給你,希望你好好學文化。文化這東西,它不虧待人。”
楊科長說:“這話非常精辟,康八裏要好好記住。”
梁樸忽然說:“說起手槍來,臨走不會讓我繳槍吧。”
康八裏高興極了,見人就說:“我有一支大金星!”他又跑去見金主任,一會兒就回來了。他對梁樸說:“梁老師你放心吧,我問了主任了。你們的手槍不交。不光這,還給金主任增加警衛。金主任朝司令員要一個警衛班,司令員答應給他一個警衛排,全副武裝。”
梁樸走的時候,康八裏一直送到村外老遠。他對梁樸說:“你們那個地方是前沿,四外都是敵人,梁老師,你要多加小心啊,凡事都不要馬虎,隨時提高警惕呀。手槍不要離身,千萬不要當俘虜。你跟別人不一樣,你是個文化人。”梁樸一一答應著,兩人灑淚而別。
梁樸走後不久,康八裏就到警衛連當了排長。後來事實證明腿上是留下了殘疾,就調他到一個地方的訓練班去學習。學習了半年,分配他當了區民政助理員。因為他字寫得好,人們都認為他文化高,又會打算盤,打起來劈裏啪啦亂響。後來就讓他當了財政助理員。
抗日戰爭勝利以後,他當了區長。當區長時,他就有資格結婚了,並且有資格帶老婆。他看上一個女幹部,是個城裏出來的洋學生。人家不同意,嫌他沒文化,大老粗,說話帶髒字,頭腦簡單……他一聽火冒三丈:“×他媽,算啦!老子革命不成功不結婚。”1949年進了城,新中國成立,這算是革命成功了,他這才開始找對象。他找了一個棉麻公司剛上來的會計。人長得挺端正,性格好,一身正氣。那時候康八裏已經二十九了,也是老大不小了。她才二十一,挺合適。結婚的時候,康八裏傾其所有,買了花布,做了兩床新被子,給新娘買了兩身衣服,買了一把新暖壺,還給新娘買了一個小鏡子,連同結婚時請人們吃的水果糖,總共花了三十八萬六千元舊幣,即後來的三十八元六角。雖然簡樸,但是熱鬧。平時康八裏愛開玩笑,結婚入洞房時大家鬧新房,他的科長們,總共十多個人,沒把他折騰死。鬧得康八裏大喊著:“×他媽,都快天明啦,讓我安靜一會兒吧,王八羔子們……”人們走了以後,外麵表麵上安靜下來了,其實窗戶外麵擠滿了人,一聲不吭,想聽到他們兩口子第一句話怎麼說。康八裏嘴對著愛人的耳朵小聲說:“咱們誰也別吭氣,讓王八羔子們凍著去吧。”
三反運動來了。那時候,他們的兒子才一歲多。
起初運動還正常,康八裏兼黨委書記,他當然是運動的領導人,大家有什麼問題,檢討什麼問題。三反是反貪汙、反浪費、反對官僚主義。各單位立即行動起來,一月份還算平穩,二月份百貨公司就挨了批評,說他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康八裏不知道這是從哪說起。三天以後,一位副省長(省委常委),就帶著十幾個人,來到百貨公司蹲點來了。立即組織了打虎隊,後來發展到十六支打虎隊。當時朝貪汙犯叫老虎,一百萬(元)叫小老虎,一千萬(元)叫中老虎,一個億(後來的人民幣一萬元)叫大老虎。那個副省長下車伊始,在大會上點康八裏的名:“康仁,你是個大老虎。”從此,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三月份,河北省首先揪出了天津地委的劉青山、張子善,大老虎,大貪汙犯,說他們生活糜爛,床上的蚊帳都是絲織品的。康八裏說:“一個絲織品的蚊帳,才幾個錢,咱們櫃台上擺的多了……”
有人把康八裏這話彙報給吳副省長了,吳副省長大怒:“康仁的思想反動透頂,為了防止反動思想擴散,立刻把他關起來!”於是在百貨公司倉庫旁邊一個放自行車的小房子,拾掇拾掇,放了一張木板床,就把康八裏關起來了。從此,康八裏家人不得見麵,和本單位的人不得見麵,是徹底的隔離起來了。不過這也好,他不用聽他們嗚哩哇啦的喊口號了。
以後,有關百貨公司三反運動的細節就不能細說了,可用一句話概括:不堪回首。其結果則是百貨公司一半以上的人都有貪汙罪行,康八裏的罪當然最大,而且態度最壞,於是就定了死刑。
4月底,也許是5月初,縣裏召開公審大會,要判康仁死刑。可是康仁本人並不在會場上。宣判時康仁在什麼地方?他在省委三樓會議室。省委書記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然後,慢條斯理的說:“康仁同誌,省委對你是了解的,你沒有任何問題,這是省委各常委一致的看法。請你放心,省委決定保你。這是群眾運動,不如此不能向群眾交賬,這是表麵文章,希望你能充分理解。省委決定,你今天就離開省城,到一個小縣城去住些日子,帶上老婆孩子。黨籍保留,工資照發,住在縣招待所,不要多見人。你的原名是康仁禮,恢複原名。不再提康仁二字。至於康仁的問題,也不準再提起。你同意嗎?”
康八裏非常用心地聽著,始終聽不清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怎麼個處理辦法。雖然不甚了了,省委書記問他時,他還是機械地回答說:“同意!”其實心想,不管什麼決定,我能不同意嗎?即使不同意又能有什麼用呢?
回到自己家中,對老婆說:“宣判了,死刑。”老婆當時就昏倒了。等把她搶救過來,就見進來兩個人,說是省委辦公廳的,來幫他收拾行李,並送他一家人到那個小縣城。這是哪裏的縣,我隻好臨時編一個縣名,就叫長城嶺縣吧。他們夫妻二人,帶著一個小男孩兒,在長城嶺縣的招待所的後院一角,住了一間小房。二人工資照發,每月有縣政府的人送來。縣委組織部來人看過,問有什麼困難,回答說,沒什麼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