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斯的性格——《鹹陽宮》第三十三章(1 / 3)

人常常因為形勢的不利而遇到挫折,或者因“政策”的變化而遭受磨難。這是最痛苦的事情,一籌莫展,無可奈何。以李斯而論,他幹得很好,沒有任何過失,沒有受到任何讒言。他得到國王的信任,受到同僚們的仰慕。應該說他很順利,並且得到了成功。他是個很乖的人,適應能力很強,年輕時候學習很努力,後來出外做事,忠實可靠,認真負責。他本來可以青雲直上,隻因為他是山東六國人,他在被逐的客士名單中,突然之間被無端驅逐出境。限他五天之內離開鹹陽,七天之內出潼關,十天之內出函穀關……他是下蔡人,他隻有回故鄉下蔡去了。

當時的山東六國非常軟弱,主要是上層腐敗之極。王族早已腐敗透頂,公卿大夫們也跟著腐敗。親戚們拚命地往上爬,爬上去不是為國家民族,而是為個人利益,直截了當地說,就是自己盡快地腐敗。這一情況使廣大的有誌之士感到失望。他們寧肯出世,不肯人世,換句話說,寧肯餓死山林,不願到腐朽透頂的官僚行列中去謀取一點殘羹剩飯。當時六國的士人,都把秦國看成是“虎狼之國”。這是因為秦國近百年來一直向東發展,蠶食諸侯,侵略四方,貪得無厭,不顧仁義。然而《孟子》說:“霸必大國。”要統一中國,必須有實力,無論實行王道抑或霸道,必須是大國。所以有誌之士紛紛西上入秦。正是有鑒於此,當年在荀卿門下時,同學們爭論出世入世的問題,李斯才說了有關倉鼠和廁鼠的那一段話。那一段話非常有名,隻是過於激憤。從此以後,李斯得了一個“倉鼠”的雅號。認真說來,李斯的意思完全是正確的。學了知識,有了本領,不去用它,卻躲進深山,說什麼清靜無為,修真養性,說什麼等待堯舜再世,等待太平到來,等待黃河澄清。李斯反對這種作法,這是正確的。此所謂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大丈夫生於當世,既然學了知識,有了本領,就要有所作為。即使虎狼之國也要去,盡自己的力量,起一定的作用。

然而,真正要有所作為,又談何容易。逐客令就像晴天霹靂,並且不偏不倚打到自己頭頂。事先既不能防備,事後也無法挽救,無可奈何。司空馬說:“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像黃河裏漂流的一片樹葉。”李斯難過之極,他想道:“我恐怕隻是那樹葉上爬著的一隻螞蟻。”當王綰向李斯宣布逐客令,要他立即收拾行李的時候,李斯掉了眼淚。

“怎麼?”王綰問道,“先生莫非反對逐客令嗎?”

“不,不!”李斯急忙答道,“怎敢。”

李斯知道,如果稍有反對逐客令的表示,王綰就可以立刻把他送進雲陽監獄。李斯知道王綰是積極主張逐客的。況且,他們認識不久,任何話都不敢說。李斯很想找人幫忙,找誰呢?舉目無親。他來秦十年,在呂府待了八年,所認識的都是呂府的人,都在被逐之列。同李斯比較談得來的,如尉繚、應曜、周術、綺裏季等人,都已經不辭而別了。當尉繚、應曜亡歸的時候,李斯心中很是不以為然。現在他才醒悟到,他們的見識比他李斯高得多。李斯因為自視才高,不免傲視一切,現在好了,他也不免流落風塵,去做一個食不潔的廁鼠了。

他一麵收拾行裝,一麵苦思冥想,突然他拍案大叫道:

“不!與其無所作為,毋寧死!”

他的仆人聽他大喊,過來問道:

“大人將何以處之?”

“與其歸隱,不如速死;與其後退,不如前進。既然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雲陽監獄!快,拿刀筆竹簡來。”

李斯曾經多次同秦王政談過,李斯認為秦王政能思索,能傾聽,即使艱深的道理,也能理解。這種印象,鼓勵著李斯。這一年,李斯三十六歲,血氣方剛,文思正猛。到天黑時候,命仆人打著火把,他寫完了他那皇皇巨文《諫逐客令》。強大的秦朝,因為時間過短,簡直就是曇花一現,它給後人留下的值得紀念的東西,隻有暴力,沒有文化。所以李斯的《諫逐客令》就成了秦文中最優秀的篇章。其實這堂堂秦文,卻出自楚人手筆。後人不暇思之,正如後人不暇哀之一樣。這篇文章,受到後人的推崇。冬烘先生們搖頭晃腦而誦,隻覺得意味無窮。其實,它同戰國諸子的論述和策士們的談說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如果仔細一讀,就可以發現李斯並不反對逐客,隻是不讚成不分好壞一律逐之的做法。這同秦國的貴族們,所謂“宗室大臣們”的想法,頗有相通之處。秦國貴族們並不反對享用外國的珍奇異寶,這個道理不用同他們講,他們也知道。秦國貴族們也不反對使用六國尤其是三晉的才人學士。在秦國做過宰相,立過大功的人,像有名的百裏奚、商鞅、張儀、範雎,包括呂不韋,秦國貴族們知道他們曾經有功於秦。在戰國末期,山東六國尤其三晉,政治經濟和學術思想比較先進。秦國貴族看到近十年來,尤其自呂不韋編撰什麼春秋以來,山東士人像潮水一般湧向鹹陽。呂不韋就像一攤臭狗屎,招惹著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的蒼蠅。這些誇誇其談的客士們,不可避免的會把六國已經普遍存在的民主思想偷運到鹹陽來,從而不可避免的會改變秦國原有的傳統意識和傳統政策。當時的說法是王道與霸道之爭。秦國的貴族,“宗室大臣們”,堅持霸道。他們認為,六國西來的客士們,出身微賤,思想荒謬,大多數都是自由民,甚至是自耕農,自然要擁護他們自己胡亂解釋的無父無君的所謂王道。秦國貴族們像害怕鼠疫一樣,害怕山東六國的客士們帶進鹹陽來的民主思想。秦王政深深懂得這一點。正在這種緊要關頭,茅焦做了秦國貴族的代言人。王綰、馮劫、馮毋擇等人是完全讚成逐客的,隻是他們拙嘴笨舌說不清道不明,而且也缺乏足夠的膽量。茅焦一說,他們拍手稱快,積極附和。這就是促成逐客令的根本原因。李斯對這種背景,非常了解,所以他不反對逐客,隻是不讚成“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的做法。這也是秦國人粗糙的地方。他們越是著急,那就越是粗糙。他們以為“一切逐客”,才幹脆,才痛快。沒想到倒髒水時,把孩子也潑出去了。

秦王政遇到第一個難題,就是秦國貴族的代言人茅焦。秦王政剛剛任命茅焦為太傅,立刻就要驅逐出境,這實在太令人難堪了。接著,太後發來了禦旨,要求把她的“潁考叔”留下。茅焦自己倒也無所謂,他根本就不打算在秦國為官。他來鹹陽,另有原因,況且他已經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他聽到逐客令下,心中非常高興,收拾行裝,準備即行出關。如果僅僅是一個茅焦的問題,去也罷,留也罷,倒也無足輕重。正在秦王政悶悶不樂的時候,樊於期報告說:

“啟稟陛下,蒙毅正在收拾行裝。”

“他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