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塞上行走,撞入眼簾的,除了茫茫黃沙,最多的植物要數楊和柳了,楊柳簡直就是沙漠的精靈。那楊樹因為茅盾先生的“禮讚”,早已家喻戶曉,而塞上的柳卻少有人知道。可是,無論是沙丘上那一叢叢紅柳,還是道旁畦邊那一排排綠傘般的柳樹,都是沙漠中的一抹綠,都是沙漠的生命。年複一年,默默守著沙漠,護著家園。
柳樹的生命力極強,不論什麼地方都能生長。“無心插柳柳成陰”,其實,你隨便折上一枝,插入土裏,它都會露出嫩青的柳芽來。由於柳樹的婀娜多姿,便也成了文人詩詞中的“常客”。翻開詩的曆史,諸如“客舍青青柳色新”之類的詠柳佳句,不勝枚舉。折柳送別和離愁別緒總是扯在一起。唐時的長安城,人們常常在灞橋折柳送君行。那時的柳不知被折去了幾許?客人也不知送走了幾撥?反正多少恩怨悲歡歲月情懷,都在柳裏了,灞橋柳亦從此名揚天下。
柳是春的使者,是最早告訴我們“春天來了”的一條短信,它發來的段子就是“鵝黃嫩綠,如煙如絲”,把整個春天侍弄得舞女般柔美多情。柳也因此成了人們心目中的美女人——柳葉眉,細柳腰,千姿百態,風情萬種。
豐子愷先生的畫多以柳為題:“翠拂行人首”,柳絲輕拂麗人頭;“月上柳梢頭”,美女依欄盼君踏柳梢而歸。陶淵明先生與柳為伴,是為五柳先生。他那“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的情懷,似無憂無慮的活潑少女。季羨林先生寫清華園中的柳,“濃翠撲上人的眉頭”,翠和眉活托出一個柳葉般的美人。而塞上的柳,經風雪,戰沙塵,已修煉成壯漢,偉岸而強悍。不信,你眺,那沙漠裏的紅柳,把堅硬的根樁藏入沙中,舉起一雙雙小嫩手,撫摸風沙;路邊一排排柳樹,如一把把綠傘,似一朵朵綠雲,擁吻著狂野的風沙。這些柳樹通常長到一米八九高,碗口粗時,人們便割掉它的頭部。頭沒了,生命依然頑強。不久,在頭的位置上生出一雙雙頑強向上,手樣的枝條,呈托太陽的聖女狀。樹幹筆直皴皺,略露老態,柳條卻生機勃勃,似青春少女,仿佛老佛生出柔柔滑滑的女兒手,成了千手佛。這一雙雙嬌嫩的手舉成了一道道鐵壁銅牆,把黃沙,把孤獨,把煎熬拂在手中把玩。沒有塞上一株株柳,寂寞的沙漠會發瘋,會吞食一個個生命的啊!至此,我不由對塞上柳油然起敬。
我故鄉門前的河邊,也有一株幾摟粗的老柳樹,虯幹彎成駝背老人,樹心空空,已成孩子們的樂園。幾百年過去了,它的枝頭依然綠意盈盈。然而,與塞上柳相比,它太多女人氣,它為自己活著。塞上柳卻是為了別人才煥發出生命的靈氣。
有首歌名《灞橋柳》,委婉動聽,扣人心弦,唱出了千百年來離人的愁和怨。塞上柳就是那懷揣情恨的女子,為出塞的男兒餞行,哭著哭著,淚水被風雪凝結成剽悍的男兒身,成了柳漢子了;剛強而勇敢,鑄成柳樹的風采,用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沐浴沙漠,用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來滋潤自己,崇高而堅貞。失去了塞上的柳,沙漠也就失去了靈魂。
一位畫家朋友說過,人一生下來把他就扔到福窖裏,有享不盡的榮華,有吃不完的佳肴,他一生也不懂享福。我想,塞上的柳之所以生生不息,成為漫漫沙漠裏的一片綠洲,就是因為它一出生就飽嚐艱辛,惡劣的生存環境,隻要有一點點光明,一絲絲溫暖,便堅強地活下去,活得有意義,活得明明白白,瀟瀟灑灑。一如在這裏世代繁衍的人們,再苦再熬,他們也知道咋樣活著,且要活得滋潤,活出個名堂。
一株柳。一戶人。一片情。一般苦。一首歌。
平常得像日出日落,這便是塞上的柳,這便是沙漠裏的人。
柳為人長著,人為柳活著。柳和人,人和柳,渾然天成,融為一體,融成一片真情。唯有真情在,綠柳、黃沙,人心才永遠不老……
2003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