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古樹，像一部沒了封麵和封底的線裝古書，雖然艱澀難讀，但耐品。
它已經很老了，整個樹幹已成了空心，樹皮也皺得像幹核桃皮，可碧綠的葉子卻依然向人們展示，生命還很旺盛。
它本應生長在深山老林裏，和樹們一塊享受大自然的恩賜，安然度日。在那裏它該是爺爺的爺爺輩了，樹子樹孫會對它頂禮膜拜的。不知為什麼，它竟流落到街市上，遠離了故園的溫馨，過著無人理睬無人關心的寂寞生活。它多麼渴望市民看它一眼，可沒人抬頭，它也染上城市裏的浮躁。它更多的是沉默，是孤獨，一種遠離種族的孤獨，一種向往人們親近的孤獨，一種心灰意冷的孤獨。
不知什麼時候，文物部門給它釘上了牌子，說它是重點保護樹木。它和橫在書櫥中的古書完全一模一樣，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市民打它身邊過都要行注目禮，仿佛它就是保衛過這座城市的英雄似的。它興奮，它自豪。
又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有人說它成了神樹。一傳十，十傳百，甚至連千裏以外的人也知道樹成神了。於是求官求名求藥求子求發財求消災者，絡繹不絕，跪拜，焚香，供果，虔誠至極，甚至用各式各樣的紅布掛滿它枝頭，仿佛一夜之間它長出了無數朵血紅花，神秘而不豔麗。它為這一切欣喜若狂，它認識到自己存在的價值，看到人類向它俯首跪拜，它覺得滑稽可笑，一種做皇帝的心理膨脹著。
漸漸的，那煙熏火燎，那胡抓亂摸，讓它難受，使它心疼，人類中那一部分想滿足各種私欲者的嘴臉令它惡心。它甚至想揮動枝幹去鞭打那些愚鈍自私的靈魂，但它終於沒有那樣做，無奈中它幹脆麻木不仁了。
夜靜時分，它心事重重，多麼渴望那逝去的平凡日子啊！它寧願寂寞得隻有一片影子跟隨著，也不願讓人類用私欲來吞噬它的靈魂。它已經看夠了崇拜者的別有用心，也看夠了他們自私的醜惡嘴臉。他們神化它，無非是讓它保佑他們，給他們帶來福音，它真想把災難降臨到他們頭上，那些苦難者除外。
一天夜裏，它夢見自己又回到樹子樹孫們中間，那種天倫之樂讓它麻木的心又湧動起來了，它又過上了屬於自己的普通而實在的生活。
第二天醒來，它照樣過著被人崇拜，被人簇擁得麻木的生活。
那古樹從此不再是“古書”了，它被人褻瀆成“淫穢書刊”了。它盼著死，死了也就從神光中解脫了，那時它的寂寞，它的自由，會像風吹樹葉一樣自自然然了。
有一天，那古樹果然死了。
哀哉，那古樹！
哀哉，那跪拜古樹的人！
1998年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