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這些現象,或許也可以察見我們民族傳統政治心理的某些特征。例如“忠”的傳統意識之根深蒂固,顯然又可以得到新的補充例證。
三、叛逆之神的悲劇與神界的法紀秩序
中國古代較為早期的君主曾經表現出頗可稱許的政治度量。他們對於敵對政治勢力的首領有時可以表示一種相對的寬容。他們甚至允許將其列入神聖的作為祭祀對象的諸祠之中。於是,一些非正統的神祀往往也可以長期延續不絕。
秦在雍地有周天子祀。漢初祀所中,有所謂“南山巫祠南山秦中”,而“秦中者,二世皇帝”。漢並天下,以“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這當然是一種虛偽的表演,然而也說明民眾對政治角逐中失敗者的同情致使勝利者不能放縱自己的殘虐之心。
專製統治的強化與政治鬥爭的嚴酷是一致的。
盡管民眾心理富於同情,盡管儒學教義講究恕道,高度集權的專製主義政治所要求的對政敵的無情打擊,成為政治進行曲主旋律中激越的強音。與此相應,在神的政治業績中也充滿了以“正”壓“邪”,以“道”鎮“魔”的血光。
通過叛逆之神的命運,尤其可以幫助人們認識神界的這種法紀秩序。
《國語·周語下》中有太子晉的一段話,他說:“晉聞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昔共工棄此道也,虞於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韋昭注引賈侍中雲:“共工,諸侯,炎帝之後,薑姓也。顓頊氏衰,共工氏侵陵諸侯,與高辛氏爭而王也。”看來,所謂“墮高堙庳”,應當理解為對舊有政治等級秩序的破壞,於是導致“禍亂並興”,發生了嚴重的政治動亂。《淮南子·天文》中則有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的故事: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舊統治的“天柱”“地維”被摧毀,政治秩序麵臨傾危之勢。《史記》司馬貞補《三皇本紀》也說到女媧為政,“以其功高而充三皇”,“當其末年也,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與水承木,乃與祝融戰,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
毛澤東在為其著名詩句“不周山下紅旗亂”作自注時,站在革命家的立場上,從鼓動“造反”的原則出發,以為《淮南子·天文》說可取,熱情讚揚“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他據舊例而發矇,揭示古神話中的政治內涵,並隨即賦予新義,確實表現出一種偉大的識見。
相反,在傳統的政治觀念中,共工卻是叛爭不休,發起禍亂,破壞安定,最終自取敗滅的典型。於是史書有“共、壞之敗”的說法,《尚書·堯典》中共工甚至與恥兜、三苗、鯀並稱為四凶,被堯流放到幽州。
遠古傳說中還有一個與叛逆行為相聯係的神話形象——蚩尤。
關於蚩尤的身份與事跡,也有與共工類似的記載。《山海經·大荒北經》:“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使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初學記》卷九引《歸藏·啟筮》也說,蚩尤“登九淖以伐空桑,黃帝殺之於青丘”。一說“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一說“七十二人”,“食鐵石”,“耳鬢如劍戟,頭有角”,顯然已形成一個破壞力甚強的叛逆集團。據《山海經·大荒南經》,傳說宋山楓木,即“蚩尤所棄其桎梏”。郭璞注:“蚩尤為黃帝所得,械而殺之,已摘棄其械,化而為樹也。”《皇覽·塚墓記》說,“蚩尤塚在東平壽張縣闞鄉城中”,又有“肩脾塚,在山陽巨野縣重聚”。“傳言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黃帝殺之,身體異處,故別葬之。”羅泌《路史·後紀四·蚩尤傳》說:“黃帝傳戰執尤於中冀而殊之,爰為之解。”“解”,即令“身體異處”。傳說解州鹽澤鹵色泛紅,就是蚩尤的血。
哪吒也是一位在民間影響相當大的富有叛逆色彩的神魔。《三教搜神大全》卷七說,“哪吒生五日,化身浴於東海,腳踏水晶殿,飛身直上寶塔宮。龍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戰。帥時七日,即能戰,殺九龍。老龍無奈何而哀帝,帥知之,截於天門之下而龍死焉。不意時上帝壇,手搭如來弓箭,射死石記娘娘之子,而石記興兵。帥取父壇降魔杵,西戰而戮之。父以石記為諸魔之領袖,怒而殺之。”《西遊記》第83回也說,“這太子三朝兒就下海淨身闖禍,踏倒水晶宮,捉住蛟龍,要抽筋為絛子。天王知道,恐生後患,欲殺之。”哪吒的叛逆精神,尤其表現在“割肉刻骨還父”,或曰“將刀在手,割肉還母,剔骨還父,還了父精母血”的舉動上,這一舉動完全打破了宗法政治結構基礎上形成的“孝”的道德規範,在封建時代,顯然具有革命性的意義。哪吒死在親父刀下,複生之後,又不得不隨侍於其父身邊,“早晚隨朝護駕”。
最為世人所熟知的叛逆之神的形象,可能就是《西遊記》中的神話英雄孫悟空了。孫悟空出身山石,從來無法無天,他揮舞金箍棒,打上靈霄寶殿,闖入兜率天宮,又曾大鬧冥司,勾掉生死簿上的姓名,“躲過輪回,不生不滅”。他全然不把天宮中的尊神們放在眼裏,在玉皇大帝麵前,他也口稱“老孫”,或者隻是“唱個諾”罷了。麵對“十萬天兵,一十八架天羅地網”,“大聖一條如意棒,翻來複去戰天神”。直到在老君的八卦爐中煉了七七四十九日,“把一雙眼煼紅了”,一旦脫身,“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迎風幌一幌,碗來粗細,依然拿在手中,不分好歹,卻又大亂天宮,打得那九曜星閉門閉戶,四天王無影無形”。這位將天宮地府的政治秩序統統攪翻踏破的神猴,最後終於被如來壓在五行山下。事後得以解脫,代價卻是萬裏行役,護送唐僧西行,並且時時要受那“緊箍咒”的約束。
富有反抗性與叛逆精神的諸神的命運,體現出神界嚴酷的法紀秩序。神界的這種秩序,當然又是現實政治秩序的投影。
耐人尋味的是,叛逆之神最終往往“心猿歸正,六賊無蹤”,心悅誠服地歸順到專製者的王旗下。
共工“死了沒有呢?沒有說。看來是沒有死”。他盡管“貪惡愚頑”,仍然成為水神。《左傳·昭公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製天下。”蚩尤死後,也被他曾頑強與之抗爭的代表正統政治的專權者所利用。《龍魚河圖》:“後天下複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這位既“貪”且“暴”的叛逆者又化身為戰神,加入到傳統供祭的神係中。《史記·高祖本紀》記劉邦起兵,“祠黃帝、祭蚩尤於沛庭”。《史記·封禪書》說齊祀八神,“三曰兵主,祀蚩尤”。哪吒回生,“遂能大能小,透河入海,移星轉鬥”,於是“玉帝封三十六員第一總領使天帥之領袖,永鎮天門也”。孫悟空則護衛唐僧西天取經,“在途中煉魔降怪有功,全終全始,加升大職正果”,成為“鬥戰勝佛”。
諸神檔案中最終總是接近於美滿的政治結論,一方麵含有現世執政者期望勸誘世人除惡歸善的意願,另一方麵也透露出民眾心理的深層仍存有對政治權威忠順不貳的迷信傾向。
孫悟空頭上的金箍可以說是這類生動的政治活劇中最引人注目的道具了。《西遊記》第14回寫道,孫悟空戴上金箍,“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緊的勒在上麵,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唐僧念動《緊箍咒》,悟空立刻“痛得豎蜻蜓,翻筋鬥,耳紅麵赤,眼脹身麻。”
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的是《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隻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曾馳騁九界、大鬧天宮的叛逆之神孫悟空於是終於“死心塌地”,“再無退悔之意了。”
吳承恩設計這一金箍,確實寓意深長。對思想的束縛、箝製、羈勒,可以導致最大限度的情發於衷的服從,即所謂“使皆降心以相從也”,從而有效地消除不安定因素。正如孫悟空戴上金箍,前往責備觀世音菩薩時,這位將《緊箍咒》授與唐僧的菩薩所說的:“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管?”
具有久遠影響的種種政治迷信,正恰如一道古老的金箍。在反複完成的限禁→馴從→天下大治的政治程序中,政治迷信的“拘係”作用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