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神界秩序的政治學透視(2 / 3)

按照“把神學問題化為世俗問題”的思路,自然可以理解這種天宮中至尊之神的絕對權威,不過是世間專製帝王絕對權威的寫照。

民間信仰中還有主陰間地下世界的神王,起初為東嶽神,佛教傳入之後,始有地藏王主冥之說。閻羅王則是中國民間最知名的冥司主宰。閻羅為古梵語音譯,原為古印度神話中的陰間神主,後佛教有地獄輪回說,此神遂被借為地獄主。出身於道教的酆都大帝,也是在民間有一定影響的陰世之王。所謂“臣佐十八人,領百萬之眾”,所謂“領仙官仙女九萬人”以及所謂“百鬼之帥也”等說法,都告訴人們,地下世界的等級秩序,與世俗世界也是一致的。

二、忠義之神的榮譽與神界的倫理秩序

《隋書·韓擒虎傳》說,韓擒虎“有文武才用,夙著聲名”,率軍滅陳,實現一統,“以名臣之功,成太平之業”,55歲死於“恩禮殊厚”之時。關於他的死,有這樣的記述:“無何,其鄰母見擒門下儀衛甚盛,有同王者,母異而問之。其中人曰:‘我來迎王。’忽然不見。又有人疾篤,忽驚走至擒家曰:‘我欲謁王。’左右問曰:‘何王也?’答曰:‘閻羅王。’擒子弟欲撻之,擒止之曰:‘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斯亦足矣。’因寢疾,數日竟卒。”忠義之臣死後主持陰界的傳說極普遍,最著名者有寇準、範仲淹、包拯等等。《酉陽雜俎》前集卷二《玉格》說:

夏啟為東明公,文王為西明公,邵公為南明公,季劄為北明公,四時主四方鬼。至忠至孝之人,命終皆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授下仙之教,授以大道。有上聖之德,命終受三官書,為地下主者,一千年,乃轉三官之五帝,複一千四百年,方得遊行太清,為九宮之中仙。又有為善爽鬼者,三官清鬼者,或先世有功,在三官流。逮後嗣易世練化,改氏更生。此七世陰德,根葉相及也,命終當道遺腳一骨以歸三官,餘骨隨身而遷。男左女右,皆受書為地下主者,二百八十年,乃得進處地仙之道矣。

《池北偶談·談異四》中,說到這種迷信觀念在清代仍廣為流傳:“世傳趙定宇、馮具區皆為閻羅王。近聞比部張屏公四維言:癸醜秋,居保定,忽夜夢至一官署,堂廡宏壯,見有官府衣冠坐於堂上披覽文書,視之,乃先兄西樵也。張與先兄昔同官,交甚厚,因前問:‘此何地?君所覽是何文書?’先兄笑曰:‘此非人間。我已死為神,主此文書,察世人善惡耳。’”“倏而夢覺。張時未聞先兄之訃,特至京師問之,王太史曰:‘西樵以今年七月死矣。’先兄歿時,遍體作種種香,當已證菩薩果位,然平生忠厚正直,死作閻羅王理亦有之。《釋典》謂閻羅是嗔相報身,先兄以悲憤歿,豈其征乎!”

忠義之神為陰間主宰的傳說,體現了期求在另一世界看到公正的政治的願望。缺乏政治抗爭力量的民眾,自然會產生對死後“冥報”的期待心理,他們幻想主持冥司者獎善懲惡,使自己在人世間久久埋藏在心底的冤屈和恥辱、憤怒和絕望都得到洗刷和償報。可見,“地下主”身份的獲得,並不是什麼“七世陰德,根葉相及”,也並不完全是什麼“嗔相報身”,即由於易於激憤的性格。這種傳說之所以產生並廣泛流布,更為重要的基礎是民眾對“平生忠厚正直”的“至忠至孝之人”的崇拜。他們是理想政治形態的人格代表。

世間的政治倫理秩序,同樣影響著神界。

有許多忠義之神在神鬼世界中居於備受尊崇的地位,例如:伍子胥《史記·伍子胥列傳》:“(伍子胥)自剄死,吳王聞之大怒,乃取子胥屍盛以鴟夷革,浮之江中。吳人憐之,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越絕書·德序外傳記》:“王使人捐於大江口。勇士執之,乃有遺響,發憤馳騰,氣若奔馬,威淩萬物,歸神大海。仿佛之間,音兆常在。後世稱述,蓋子胥水仙也。”子貢曾評價說:“胥執忠信,死貴於生。”《論衡·書虛》:“傳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乃以鴟夷橐投之於江。子胥恚恨,驅水為濤,以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王充說:“言其恨恚驅水為濤者,虛也。”立祠立廟,無非寄托著某種思情。《後漢書·張禹傳》:張禹“拜揚州刺史,當過江行部,中土人皆以江有子胥之神,難於濟涉。禹將度,吏固請不聽。禹厲言曰:‘子胥如有靈,知吾誌在理察枉訟,豈危我哉?’遂鼓楫而過”。《三國誌·吳書·孫砲傳》:孫砲“侮慢民神,遂燒大橋頭伍子胥廟”。伍子胥作為“民神”的聲威,至於唐宋仍不衰。元成宗大德三年二月,又加封伍子胥為“忠孝威惠顯聖王”。

屈原

所謂“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其誌“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的屈原,自沉汨羅之後,世代奉祀不絕。《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正義:“(羅城)縣北有汨水及屈原廟。”又引《續齊諧記》雲:“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楚人哀之,每於此日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漢建武中,長沙區回白日忽見一人,自稱三閭大夫。謂回曰:‘聞君常見祭,甚善。但常年所遺,並為蛟龍所竊,今若有惠,可以練樹葉塞上,以五色絲轉縛之,此物蛟龍所憚。’回依其言。世人五月五日作粽,並帶五色絲及練葉,皆汨羅之遺風。”《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競渡,俗為屈原投汨羅日,人傷其死,故並命舟楫以拯之,至今競渡是其遺俗。”曆代都多有題屈原廟、屈原祠、三閭廟的詩作。如蘇軾《屈原塔》:“楚人悲屈原,千載意未歇”,“遺風成競渡,哀叫楚山裂。”陸遊《楚城》:“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範成大《早發周平驛,過清烈祠下》:“三呼獨醒士,儻肯釂吾觴”等等。正所謂“相傳曆千祀,哀悼延八區”,“儺鼓咚咚匝廟門,可憐楚俗至今存”。宋神宗元豐六年“封楚三閭大夫屈平為忠潔侯”,朱熹曾作《修三閭忠潔侯廟奉安祝文》:“遺祠錫號,帝有湣書。吏惰不供,神用弗宇。乃今修奉,亦既迄功。敢屍靈神,敢陳椒醑。惟神降鑒,永奠厥居。”張孝祥《金沙堆廟有曰忠潔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賦詩》:

伍君為濤頭,妒婦名河津。

那知屈大夫,亦作水主神。

以屈原為江神,又見《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二及《月令廣義·歲令一》。

顏真卿

安史之亂時顏真卿為平原太守,起兵平亂,附近17郡響應。後唐德宗時,李希烈反,陷汝州,顏真卿受命前往勸諭,持節不屈,被害。顏德學俱高,兼以忠義,為世人祀為神。傳說死後歸羅浮為仙道,或說任為“北極驅邪院左判官”。

嶽飛

嶽飛死後,也多有降神顯聖的傳說。如“臨安西溪寨軍將子弟因請紫姑神而嶽侯降之,大書其名,眾已驚愕,請其花押,則宛然平日真跡也”,“伯顏兵至,是夕大電雷,伯顏望見四山旌旗閃爍,皆作‘精忠嶽家’字”等等。《湧幢小品》還記述安陸州嶽武穆祠故地“見一偉丈夫躍白馬冉冉乘雲而上”直入天門,“眾歡呼以為武穆露形”的故事。《三柳軒雜識》中,還有“太學守土之神,嶽侯也”的說法。

《集說詮真》還說到,民間有以“嶽鄂王”作門神者。近代民間流傳最廣的武士門神,則是秦瓊和尉遲恭。

忠義之神聲名最為顯赫者,莫過於“關聖帝君”了。關聖帝君,或稱關公、關帝,其原型是三國時蜀漢名將關羽。關羽受君恩知效報,曹操曾稱譽其“事君不忘其本,天下義士也”!關羽死後,追諡為壯繆侯。千百年來,“關壯繆之祠,至遍於天下,封為帝君”,世人崇奉之虔敬,達到了驚人的地步。

趙翼在《陔餘叢考》卷三五中談到關羽歿而為神,先則冷落,後則顯揚的情形:

關壯繆在三國、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誌,宋徽宗始封為忠惠公,大觀二年,加封武安王;高宗建炎二年,加壯繆武安王;孝宗淳熙十四年,加英濟王,祭於荊門當陽縣之廟。元文宗天曆元年,加封顯靈威勇武安英濟王。明洪武中,複侯原封;萬曆二十二年,因道士張通元之請,進爵為帝,廟曰英烈;四十二年,又勅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又封夫人為九靈懿德武肅英皇後,子平為竭忠王,興為顯忠王,周倉為威靈惠勇公,賜以左丞相一員,為宋陸秀夫,右丞相一員,為張世傑。其道壇之三界馘魔元帥,則以宋嶽飛代;其佛寺伽藍,則以唐尉遲恭代。劉若愚《蕪史》雲:太監林朝所請也,繼又崇為武廟,與孔廟並祀。本朝順治九年,加封忠義神武關聖大帝。今且南極嶺表,北極寒垣,凡兒童婦女,無有不震其威靈者。香火之盛,將與天地同不朽。

於是,趙翼提出這樣的疑問:“何其寂寥於前,而顯爍於後,豈鬼神之衰旺亦有數耶?”

其實,關聖帝君之祀由衰而旺的事實,正說明越來越強化的專製政治對於“忠義”的要求越來越急切了。執政階層人為地抬高關羽在神界的地位,是要為全社會樹立一尊作為政治道德楷模的偶像。

而另一方麵,我們還應當注意到,關羽香火之盛,又是以一定的民間意識基礎為條件的。民眾傾向的形成甚至未必與官方的尊崇同步,前者或許可以先於後者。趙翼就注意到“宋時關王廟亦已多”的事實。吳仰庵《小匏庵詩話》也發現早在明萬曆年間關羽“進爵為帝”之前,元詩中已有“關帝”二字,以為元代詩人“不應用後世事,疑必元代先已封帝,今不可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