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神界秩序的政治學透視(1 / 3)

悉征靈圉而選之兮,部署眾神於搖光。使五帝先導兮,反太一而從陵陽。左玄冥而右黔雷兮,前陸離而後潏皇。廝征伯僑而役羨門兮,詔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蹕禦兮,清雰氣而後行。屯餘車其萬乘兮,兒雲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嬉。

司馬相如:《大人賦》

中國封建政治迷信的影響滲透到社會文化生活的各個角落。

例如,《荀子·解藪》說:“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就是用現實政治生活中君與臣的關係來比喻“心”與“形”的關係。中醫用藥,有“君臣佐使”的說法,藥物中起主治作用的為“君”,起輔佐作用的為“臣”,治療兼症和起製約作用的為“佐”,引藥直達病所者為“使”。《神農本草經》:“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中藥一百二十種為臣,主養性;下藥一百二十種為佐使,主治病。用藥須合和君臣佐使。”可見封建政治文化對傳統醫學也產生了影響。如果要舉出更為突出的實例,我們還可以談談世俗世界的政治秩序在鬼神世界中的映象。

馬克思說,神話“也就是已經通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恩格斯在談到宗教的性質時指出:“一切宗教都不過是支配著人們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幻想的反映,在這種反映中,人間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間的力量的形式。在曆史的初期,首先是自然力量獲得了這樣的反映,而在進一步的發展中,在不同的民族那裏又經曆了極為不同和極為複雜的人格化。”“最初僅僅反映自然界的神秘力量的幻象,現在又獲得了社會的屬性,成為曆史力量的代表者。”對於神界秩序進行政治學的透視,可以通過超人間的幻象認識這種“人間的力量”,通過其超時空的權威影響,認識這種“曆史力量”。

一、至尊之神的權威與神界的等級秩序

人間世界出現了帝王,鬼神世界中就出現了至尊無上的最高神。

自商周時代起,對於最高神天帝的信仰已經有了相當廣泛的社會基礎。在先秦文獻中,這一最高神,稱作天、皇天、帝、上帝、皇天上帝、昊天上帝。最高的天神稱“帝”,專主一方的崇高的天神也稱“帝”,而傳說中作為人間世界政治領袖的五帝,也得到了“帝”的尊號。可見天神人格化與世間君王神化留下了雙向運動的軌跡。秦始皇令臣下議名號,親自決策“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就是要匆忙躋身其列。《史記·封禪書》說,劉邦曾經詢問:“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對曰:“四帝,有白、青、黃、赤帝之祠。”劉邦又問:“吾聞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眾人無可解釋,於是劉邦說道:“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於是又立黑帝祠。劉邦的心情,似乎更為急迫。

天帝之下,有各方山川之神以及主管百業萬物諸神,形成了有序的神係。這種神界係統的形成,是與世間大一統政治的成立相一致的。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沒有統一的君主就決不會出現統一的神”,“神的統一性不過是統一的東方專製君主的反映”。

在中國古代天文觀念中,也可以看到這種秩序。

《論語·為政》:“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桓譚《新論》也說,北極即天樞,樞,天軸也,天轉周匝而鬥極常在,“知為天之中也”。《史記·天官書》:“中宮天極星,……環之匡衛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宮。”紫宮即紫微垣,居北天中央位置。紫微垣各星象征統治的中樞,包括北極(含太子、帝、庶子、後宮、北極五星)、四輔(又稱四弼)、左垣(左樞、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衛、少衛、少丞)、右垣(右樞、少尉、上輔、少輔、上衛、少衛、上丞)、尚書、女史、柱史、禦女、天皇大帝、五帝內座、天廚、內廚、文昌、三師和三公、天床、天牢、輔、北鬥(《史記·天官書》稱:北鬥是帝車之象)等等,多以近衛官職命名。按照《晉書·天文誌上》的說法,叫做“紫微,大帝之坐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宋史·天文誌二》:“紫微垣東蕃八星,西蕃七星,在北鬥北,左右環列,翊衛之象也。”而“太微,天子庭也,五帝之坐也,十二諸侯府也。其外蕃,九卿也”。天市垣則“主權衡,主聚眾”。其變化,象征著宗支、諸侯、貴人、將軍、宦者、百官的政治態度和政治命運。天市東西兩藩,都用各地方諸侯命名。

這樣,我們看到,所謂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也就是環繞著北極和比較靠近頭頂天空的星象,完全被理解為地上政治結構的象征。正如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所指出的:在中國“時圈從天極向周圍展開,正和地麵上帝王的勢力向四方伸展一樣”,“天上的北極星相當於帝王,官僚政治農業國家的龐大組織自然是不知不覺地圍繞帝王打轉的。”

中國古天文學中體現世間政治秩序的例證還有許多。例如東漢明帝時,在南宮雲台圖畫追隨光武帝劉秀的二十八位功臣的肖像,稱為“雲台二十八將”,就是上應黃道恒星二十八宿之數,民間即稱之為“雲台二十八宿”。又如對老人星的崇拜,也與政治生活中的長老崇拜有關。世間功臣政治與老年政治,竟然也都在古代天文觀念中有所反映。《尚書大傳》載《卿雲歌》:

卿雲爛兮,堉縵縵兮。

日月光華,旦複旦兮。

明明上天,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弘於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時從經,萬姓允誠。

於予論樂,配天之靈。

遷於賢聖,莫不鹹聽。

《史記·天官書》正義引張衡曰:“眾星列布”,“在朝象官”,“其以神著有五列焉,是有三十五名:一居中央,謂之北鬥;四布於方各七,為二十八舍;日月運行,曆示吉凶也。”星象幾乎是地上政治結構的完整映象。司馬遷說:“自初生民以來,也主曷嚐不曆日月星辰?”“仰則觀象於天,俯則法類於地。”實際上天文的布列變化反映了人文的政治秩序,“天則有日月,地則有陰陽。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三光者,陰陽之精,氣本在地,而聖人統理之。”

先秦、秦漢時期廣泛流行的最高神天帝的信仰,自東漢以後,隨著道教與佛教影響的逐漸擴大,開始發生了變化。盡管曆來受到尊崇的“天帝”依然在封建帝王的祭祀大典中接受禮拜,然而在民間的影響卻逐漸淡化。民間越來越廣泛地接受道教與佛教的神祇體係,“天帝”偶像的權威性明顯衰減。唐宋時代,以道教思想家為總設計師,完成了至尊之神的形象改造工程。傳統的“天帝”信仰被納入道教的神祗體係,重新塑造為稱為“玉皇上帝”亦即“玉皇大帝”的最高神。玉皇上帝這一神學形象不僅繼承了傳統信仰的內容,而且更為貼切地與現實政治生活中帝王的形象相吻合。以玉皇上帝為統治核心的鬼神世界的構成,也與中國封建專製王朝的政治結構相仿佛。

《太平廣記》卷一《木公》據《仙傳拾遺》說到神話傳說中的“玉皇君”:“木公,亦雲東王父,亦雲東王公”,“百物之先也”,“亦號玉皇君”。“所謂王者,乃尊為貴上之稱”。其在神界的權威,使崇拜者形成層次分明的政治社會:

以紫雲為蓋,青雲為城,仙童侍立,玉女散香。真僚仙官,巨億萬計,各有所職,皆稟其命,而朝奉翼衛。

《雲笈七簽》也說到玉皇道君的地位:

萬仙受事於玉台,五帝北朝於靈軒矣。

《大洞真經》也說:

上皇玉帝君,製命九天之階級,征召四海五嶽之神王也。

“玉皇”“玉帝”之稱,與道教食玉長生的說法有關。唐人心目之中的玉皇已與後代無大的差異,其宮殿、儀仗、權勢、作用皆儼然人世皇帝。到了宋代,道教關於玉皇上帝崇拜的構想得到官方承認。宋真宗時,民間信仰的玉皇正式被列為國家奉祀的對象。宋徽宗又把玉皇與傳統奉祀的昊天上帝合為一體,上尊號曰昊天玉皇上帝。

在民間信仰中,玉皇又逐漸衝破國家正統祀典與道教教義的束縛,成為至高無上的天神,號稱昊天金闕至尊玉皇上帝,總管三界十方,是鬼神世界全知全能的帝王。在明人神魔小說《西遊記》中,三清及西方佛老皆居於玉皇大帝之下,玉皇大帝被崇奉為大天尊。這位大天尊總理佛教與道教以及中國民間信仰中的所有的神鬼,成為神界秩序的最高代表。

《西遊記》中,是如此描述那位“駕坐金闕雲宮靈霄寶殿”的“高天上聖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的威風的:

那南天門,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寶玉妝成。兩邊擺數十員鎮天元帥,一員員頂梁靠柱,持銑擁旄,四下列十數個金甲神人,一個個執戟懸鞭,持刀仗劍。……這天下有三十三座天宮,乃遣雲宮、毗沙宮、五明宮、太陽宮、化樂宮,……一宮宮脊吞金穩獸;又有七十二重寶殿,乃朝會殿、淩虛殿、寶光殿、天王殿、靈宮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鱗。……朝聖樓前,絳紗衣,星辰燦爛;芙蓉冠,金璧輝煌。玉簪珠履,紫綬金章。金鍾撞動,三曹神表進丹墀;天鼓鳴時,萬聖朝王參玉帝。……那靈霄寶殿,金釘攢玉戶,彩鳳舞朱門。複道回廊,處處玲瓏剔透;三簷四簇,層層龍鳳翱翔。上麵有個紫巍巍,明幌幌,圓丟丟,亮灼灼,大金葫蘆頂;下麵有天妃懸掌扇,玉女捧仙巾。惡狠狠,掌朝的天將;氣昂昂,護駕的仙卿。……金闕銀鑾並紫府,琪花瑤草暨瓊葩。朝王玉兔壇邊過,參聖金烏著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