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反對這件事,除掉我。阿倉吃驚片刻之後,把我推搡到牆角,用手頂起我的下巴,使我的後腦緊壓著牆壁。他驚懼地說,阿火,你瘋了嗎?屋裏其他的七個人也醒了,七嘴八舌地支持阿倉,為我構思出各種理由又駁斥掉。我平靜地對阿倉說,阿倉,難道你還不懂嗎?阿倉倔強地看了我很長時間,眼裏布滿越來越濃厚的恐慌,突然他蹲下身抱著頭嚶嚶嗚嗚地哭起來。
這是淩晨四點。一個小時後,我和阿倉走在初冬清晨的大街上。沒有行人。灑水車唱著梁祝轟隆而過。天空已經積聚了濃厚的雲層,似乎很快就會下第一場雪。細微的寒風沁入骨髓,深秋的寂寥氣息和初冬的枯萎韻味糅合得嚴絲密縫,讓人不自覺就喪失了季節感。道路空曠得滲人,像一灘紫汪汪的汙水遊蕩在我們的前方,路旁的法梧和各式連體建築幽靈般地潛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模糊、泛青,仿佛飄忽不定的寫意般的存在。轉過一個街口,我在一座簇新的、因規整而顯得死氣沉沉的高樓前停下來說,阿倉,你還記得這裏嗎?
阿倉說,記得。阿火,我真寧願回到過去,也不想再隨你往前走。
我們為什麼要回到過去呢。一年前的冬天,麵前的高樓還隻是一個鋼筋和水泥混合而成的框架,但它依然給了我們不可替代的溫暖。那時,我們來禾城不久,花光了不多的積蓄也沒有找到體麵的工作。我們受過多次騙,包括交了對我們來說相對高額的保證金後幾天就被解雇。這裏曾經是我們的庇身之所。冬天的夜裏,我們選擇三麵有牆的角落,生起火,像兩隻青蛙匍匐在它周圍。
我們成了這個城市的窺視者,在人們躺在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安然入睡的時刻,我們目睹了許多傳奇般的故事。小偷分贓,醉漢高歌而過,豔麗女郎依牆屙尿,幾個搶劫犯精心謀劃,一批拿著砍刀的人在我們周圍的所有角落裏耐心搜尋。有一天夜裏,一個身披白麻袋的老乞丐在我們的火邊躺下來,當她暖和之後終於開口講話時我們發現她是個女人。她對我們說,她去過很多地方,她說了許多有趣的故事,我們大笑不止。她擔心我們不相信,還給我們唱了一些各個民族的稀奇古怪的歌曲。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晨,雪湧進來,堵成了第四麵牆,潔白無比,我們打算叫醒她時,卻發現她已經凍死了。
我們在那個冬天經曆過許多奇怪的夜晚和早晨。但現在阿倉褐黃色的瞳孔後麵,我看到的不僅是慌張和淒冷,我還看到了那個時來運轉的早晨。正是如同今天這樣一個蕭殺、幹冷、空氣中似乎一塵不染的清晨,我們和柏萬不期而遇。
柏萬扒開雪堆,朝裏麵大聲喊叫。但看到我們的存在時他卻顯然驚懼不已,那一刻,我們和山洞裏的雪白石雕無異。
柏萬的車在雪坑裏拋錨。那是一輛銀黃色的帕桑特,正像一隻打盹的貓,慵懶地蹲伏在潔白的雪中,周身放射著耀眼的不可一世的光芒。
柏萬麵帶一種清冷的表情拍著車後蓋說,早該換了它。兩百塊,你們推動它。我和阿倉像我們的祖輩一樣,在泥地裏哼唷著艱難跋涉,我們把犁一寸一寸往前推,隻為愚蠢的耕牛和駕駛室裏的柏萬一樣,毫不賣力。但其實,我們的勞動隻值兩籠滾熱的包子。
柏萬掏錢時,阿倉擋住了他的手說,前麵還有雪坑,一次兩百。
成交。
一上午,我們像跟著雪橇的狗一樣,推了三次。
臨近中午,太陽終於鑽出厚厚的雲層,放出毫無熱度的光芒。整個大地似乎即將隨積雪一起融化。柏萬數給我們一匝錢,我看見,阿倉的臉上綻放出孩童般喜悅的笑容,額頭上冒出的熱氣把他眼睫毛上的雪花都蒸化了。我和他一樣,一上午都在憂心柏萬會把我們丟棄在雪地裏,和那輛愚蠢的帕桑特一起瞬間絕塵而去。但我和剛才阿倉一樣,把錢推了回去。
我看著懷疑還夾雜一絲驚歎的柏萬說,如果你開著公司,這錢我們就不要,我們很久都找不到工作。
柏萬沉思著,然後說,你們會幹什麼?
阿倉有點興奮起來,搶著說,我們什麼都會幹。
我補充道,我們什麼都可以幹,但坦白說,我們不會什麼手藝。
柏萬看著我們笑起來,他的樣子像一個揭開了謎底的五歲兒童,看似純真的笑容中也潛藏著一絲與惡意謎語匹配的邪惡。這沒什麼,我們需要的隻是一份工作,可以不再露宿寒冬的街頭。
柏萬接納了我們。值得我們感激的是,開製衣廠的柏萬並沒有讓我們當時求之不得的下車間去做一名製衣工,成為兩個製衣的零件。他出錢讓我們學駕駛。三個月之後,阿倉成了開大卡車的運貨司機,而我開起了那輛帕桑特。
在派出所的門口,阿倉拒絕和我一起進去。我知道,他是懼怕自己的衝動。如果沒有他的衝動,我們不會像現在這樣,站在莊嚴的警徽之下。但那件事因我而起,絕不能怪阿倉。阿倉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阿火,你記住,你可以不進去,也可以隨時出來,我們再去闖天下。這是一個大雪冰封的寒冷冬天,我抬頭看著暮氣沉沉的清晨天空,我再也不想回到那隻有三麵牆、生的火永遠支撐不到天明的框架之中去了。即使天明之後火星依然閃耀又怎樣呢,等待我們的又是一個徹骨寒冷的冬天。隻有我們才能了解,寒冷是如何讓人骨骼作響,從肺裏顫抖。我們熬不過那樣一個又一個永無休止的冬天,我們會像兩隻凍僵的狗一樣死去,然後被當作肥料焚燒掉。阿倉剛才也看到的,去年冬天的那幢高樓現在已是四麵圍牆,它把我們擋在了外麵,已經把我們拋棄在沒有一點人間氣息的暗夜的雪裏。但我堅定地向阿倉點點頭。
值班警察是位矮個子青年,若不是桌子的固定寬度提醒了我,我險些認為遮蓋他臉的帽子隻是誰隨手擱置在桌子上。他顯然對我的來訪十分厭煩。茲茲作響的空調使室內溫暖如春,我打擾了他的清夢。
我小心翼翼地說,我是來自首的。
他看上去並不在意,隻是瞟了一眼手邊的槍。他肯定想象不出此前我經過了多麼痛苦的內心波折。他連續打著嗬欠總算把我的姓名、年齡、住址、身份證全部問完並潦草地記了下來,然後才漫不經心地問,剛才你說自首來著。
我要求自己鎮定下來,但語氣中仍傳達出明顯的驚恐,我感覺到自己在發抖。我已經想不起來說服自己站在這裏的理由了,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轉身。我說,我開車撞人了……我是說,我好像撞到人了(這是兩個小時前柏萬的原話)。
嚴重嗎?他的語氣依然沒有熱度,也沒有任何情緒。我感到透骨的冷,彎下腰企圖把腹肌壓到大腿上,幾乎是下意識地瞅了西牆上的空調一眼。
我不知道。我說,我很害怕,下車不敢看就跑了。
車牌?
禾A0259。銀黃色帕桑特。
什麼地方?
黃潛路口。
在這一問一答之中,他開始翻閱右手邊那堆淩亂的文件。終於,謝天謝地,他找到了。這次,他睜著惺忪的眼睛很認真地看了我幾眼,有一種朦朧的含義不清的物質在裏麵流動。我幾次差點脫口而出說,真是我。
你不像個有錢人。他語氣平緩,聽上去毫無內容。但我為之揪心,我開始明白,為了達到目的,需要克服的不僅是我自身的心理障礙。幸好這點柏萬早料到了,我按照他吩咐的一字未改地說,我是打工的,給老板開車。
矮個子緩慢地搖搖手說,我是問你能賠多少?
車買了保險的。
他幾乎是瞬間暴怒起來,神情出人意料地突然亢奮無比,罵了一句粗話後,他厲聲問,你,能賠多少?現在情況是,保險全賠也不夠!
我橫下一條心,快速說,全部!以柏萬的實力,就算死一個人又怎樣,何況這世界上有許多類似那個老女乞丐的人,生命分文不值。
矮個子幾乎是瞬間又委頓下來。從抽屜裏摸索半天,在我麵前放了一張空白的筆錄。看著我猶疑的表情,他又罵了一句粗話說,人都撞了,誰還誣陷你不成。先簽字,回頭再補訊問內容。他又惡狠狠地加重語氣說,簽字!我帶你去看看那可憐的女人。
出來時,天光已大亮了。也許是雪的緣故。雪已悄悄地下了起來,碩大的雪片,像秋天山野裏漫天飛舞的棉絮。阿倉倚在拐角處默默抽煙。他看到我時神色漠然,一言不發。我們坐著警車去醫院,街上仍然沒有什麼行人。一些清道夫把路上已經融化的髒雪往兩旁掃去。兩旁建築物的輪廓也漸漸明晰起來,它們死氣沉沉的樣子雖然未曾絲毫改變,但每扇窗戶上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氣,裏麵,應該很溫暖。我透過車窗,看到血紅色的警燈,忽閃忽閃地把道路映射得幽魅無比。
醫院裏。我們看到了那個不幸的女人。她滿身插滿白色的管子,像一盆未經修剪的雜亂無章的根雕,臉上被紗布裹緊得隻剩下一隻鼻孔。她似乎已經完全和管子合二為一了,仿佛她命中注定的痛苦正以這些白色的觸須向外蓬勃生長。我看不見她痛苦的麵容,也無法想象她眼睛裏此刻的憂傷絕望和驚恐。但這一切我從她丈夫身上全部看到了。那是個三十來歲黑瘦的男人,他一眼便知和我們一樣來自鄉下,農民氣息從他的鼻孔、發根、眼風和呼吸裏一刻不停地噴湧而出。他背駝得很厲害,以至於從前麵看去他的頸脖很長,而從背後看上去卻像一根耷拉的木樁,他的頭發以無法形容的形狀糾結在一起,中間有幾縷顫抖地斜斜挺拔著。他和他懷裏沉睡的孩子一樣沉默無言。那孩子不超過三歲,在睡夢中也露出一臉楚苦的麵相。在我們探視般來訪的整個過程中,男人始終保持一種對抗性的沉默。他的眼神裏在短暫的憤怒無疾而終之後,除掉似乎無所事事而衍生的茫然,就看不出另外的表情了,但正如他的瞳孔一樣,雖然深不見底,但卻始終像鑲嵌在火山口上。或許會有什麼馬上就要爆發,我趕緊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