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批判集”之批判(1 / 2)

郜元寶先生是當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批評家之一,他最初研究敘事學和海德格爾,後來能量一轉,進入現當代文學研究,一出手即不同凡響,研究魯迅,作“漢語別史”,介入當代文學批評,成績卓然可觀。2008年,郜元寶先生出版《小批判集》,反響頗大,《文藝爭鳴》雜誌曾出專集評論。

批判這個詞真好,郜元寶先生信手拈來用作題目,據說“聊勝於無”;我等也可以亦步亦趨跟著用,算是借作者之東風。且此詞一用,一下子覺得虎虎生風,膽氣陡生,亦領略到了“人生的熱烈”。

作者說其批判是“偶爾學阿Q擲出幾粒不滿的小石子,表示一下不肯一起沉淪”,此可見《小批判集》之特色與初衷。“打躬作揖,你好我好,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坐地分贓,悶聲發財,成了最大的哲學。謬論公行,指鹿為馬,黑白顛倒,俗不可耐,更是家常便飯。”作者曆數“沉淪”世界的諸般惡習,在這個業已沉淪的世界中他不甘沉淪,於是“擲出幾粒不滿的小石子”(據說這是在學阿Q),於是有《小批判集》出。因此,此書是作者在“沉淪”世界中“不甘沉淪”的生活方式之外在顯現。故欲理解此書,須先懂得作者之生活方式。

作者擲出了一大把“小石子”,看起來似乎五顏六色,但也並非“羚羊掛角,無跡可尋”。這些論題,皆承作者此前論題而來,或者是此前論題之延續。作者盡管“魯迅附體”(寫字都像魯迅),但感謝他尚未徹底二周化,因此尚對小石子分門別類地排了排,使得我們對於其論題可以一目了然。這些文章一粒一粒地散見近幾年的雜誌和報章,幾年前我崇拜作者,其文章都找來細讀過,曾對同學們誇下海口,說我近幾年雖進步不大,但成了郜元寶研究專家。故這些小石子們被收攏放入此書之前,我基本都已拜讀過。現在作者聚小石子成石堆,再度擲出去,或許力量會更大吧。

作者的小石子們天女散花,擲向了吃吃喝喝,擲向了文化,擲向了使其成名的周樹人和近幾年讀得頗有心得的周作人,擲向了其“半路出家”的本行——文學批評本身,擲向了其雖偶一為之且也批評成績斐然的電影,擲向了華文文學,擲向了其成績響當當的當代文學,擲向了其也曾作過的文學史,擲向了其曾作過“別史”的現代漢語。論題之廣,論域之大,真夠魯迅,亦夠知堂的了,或許此後我們須改說夠元寶的了。曾經有一個作家,憤憤地說郜元寶先生和另一個批評家是“狗魚”,另一個未必擔得起,作者當之無愧。蘇格拉底自稱是雅典的牛虻,郜元寶先生被稱為中國文學界的狗魚。蘇格拉底讓整個雅典不舒服,郜元寶先生讓熱熱鬧鬧,新書、新事、新人層出不窮的文學界不舒服。郜元寶畢竟是郜元寶,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石子盡管小,但作者擲得太準,每擊必中。作者不擲鮮花,亦不拋眉眼,反而不停地擲小石子,這本身就讓人不舒服,何況擲得這麼準。越來越多的人說,郜元寶先生近幾年文章越寫越尖刻,其實是作者拋石子越來越準,作者微笑,偏側一擲,卻正中了他們的心窩。

作者似乎不經意用的“小石子”之喻,或許從正反兩麵說出了文學批評家的本質。文學批評家就是擲小石子的人。媒體多盲視,每一大作家新作出,每一大導演新電影出,每一大師新作出,“好評如儀,報道如儀,炒作如儀”,此時你若恰好是文學批評家,恰好看出破綻,恰好不願意沉淪,且恰好不能已於言,不妨擲出一粒小石子,讓這個瘋狂的世界尚能心存敬畏,讓這個日益平庸的世界尚知道何為高貴。可是文學界和娛樂界永遠都是熱氣騰騰、欣欣向榮,若文學批評家天天擲小石子,不知道會不會累得氣喘籲籲,不知道擲出的小石子會不會被口水淹沒,更不知道擲出的小石子會不會亦加入這場永不會止息的熱鬧,如此小石子反而成了傷害拋石子者之物,如此小石子反而成了娛樂助興之物。

我一直困惑於魯迅晚年的選擇,若他不四處擲小石子,分散了注意力,弄得自己太累,或許可以擲出更大、更多的石子。郜元寶先生一粒一粒小石子不斷擲出,我總躲在暗中為其叫好。我知道,作者的小石子足夠多,作者的“小批判”也足夠鋒利。可是世界這麼大,事件這麼多,紛紛芸芸,層出不窮,作者的小石子是否夠用,作者會不會有朝一日如同女媧補天一樣擲得累了。若“擲小石子”的方式不起作用,我們是否須換一種“批判”的方式。以郜元寶先生“術業有專攻”的海德格爾為喻,海氏的《存在與時間》當然不是一部不食人間煙火的著作,其中回蕩著時代的問題,亦是對時代問題的診斷。海氏不是四處擲小石子,他看準了西方世界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存在被遺忘”,於是用力不止,欲為西方哲學重新奠基。在海氏看來,此問題若可以解決,其它一切問題自會迎刃而解,此問題可以解決,時代問題自然會煙消雲散,故海氏不須亦不必擲小石子。若隻擲小石子,即使兩個拳頭出擊,三頭六臂,四麵玲瓏,上天入地,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會徒然耗費精神。文學界、娛樂界依然熱熱鬧鬧,風光無限,我們擲出小石子,即使精準,擊中了他們的頭部或者臀部,但因石子過小,他們隻會搖搖頭,咬咬牙,咧咧嘴,罵罵娘,揮揮拳,但肯定不會若有所思,更不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