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城市背後的拾荒者(1 / 3)

石排,在我的想象中,這該是一座古典的石頭城堡。來之前搞清了它在地圖上的確切位置,隻要順著東江走你就絕對不會走錯。這裏是東江中下遊南岸,綿延數十裏的東江岸線一路層巒疊嶂。穿過一片嶺南古村落,那些用石頭構築的老屋曆經數百年依然在互相守望,又以守望的方式逐漸退縮到城市的邊緣。現代化是高大的,像城市中心的中信·世紀城;現代化也是寬廣的,像利豐城市廣場。它們以崛起的方式和玻璃幕牆上反射的陽光,強烈地表達著一個現代濱江新城奪目的燦爛。這讓我有些眼花,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城市的另一個入口。

轉一個彎,經過一片被推土機推倒的廢墟。七八個打著赤膊的拾荒者,拿著鋼釺鐵錘在水泥斷梁裏撬鋼筋。有的人甚至鑽進了水泥巨石的洞穴底下,看不見他們,隻聽見鋼釺和鐵錘發出的震動,如同地震之後頻繁的餘震。但我最擔心的事一直沒有發生,這些人命大,比預伏的危險更大。你看見他們像耗子一樣灰撲撲地鑽出來了,這灰土裏有傷,還有血。一輛推土機還趴在那裏,仿佛正等待著向下一個目標進擊。

進入一條狹窄的小街,感覺突然走到了城市的背後。城市的氣味變成了塵世的氣味。我不知道這條街道的名字,也許它根本就沒有名字。這是一條在地圖上根本不存在小街,一條被歲月遺棄的街,一堆堆被人間遺棄的破爛,有人就叫它垃圾街,破爛街。我來這裏尋找一個老鄉,一個叫李長生的拾荒者,他來自湘北臨湘農村,那裏也是我的故鄉。屈指一算,他已離開老家二十多年,而我離開故鄉的時間比他還早。二十年一代人,我和他,在我們那個共同的故鄉,或許都早已成了陌生人吧。

小街上人不多,很遠我就看見有一個人坐在門口刺槐樹下的一隻小馬紮上,身邊還斜著一根拐杖。他身後,就是堆積如山的廢品,舊電視,舊冰箱,舊空調,舊洗衣機,舊家具。他正埋頭擦拭著什麼。走近了,才看見,他正擦著一隻當廢品收來的開水煲。他還沒有抬頭,我就一眼認出了他。我叫了一聲,長生!他抬頭看著我,把眼睛努力地睜大,疑惑地審視,爾後,他也吃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那是我鄉下的小名,至少有二十幾年沒有人叫過了,而我們至少也有二十多年沒見麵了,但我們還是這麼快就完成了一次辨認。也許,一個人不管離開故鄉多久,多遠,骨子裏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我還記得他當年的樣子,五短身材,骨骼粗壯。這是一個很少打架但一出手就能把人打倒在地卻又特別心慈手軟的人。他不會凶狠地揍你,他隻是把你結結實實地按在他的身體底下,捉住你的手,摁住你的腿,把你製服在那兒,叫你動彈不得,直到你認輸了,他又會一聲不吭地放過你。我們是打小在一塊兒長大的,他比我小一歲,我也曾被結結實實地按在他的身體底下,被他製服過,認過輸。此時,我打量著他,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他身體依然硬紮,卻隻剩下了一半,他把一條胳膊一條腿弄丟了,斷臂上隻剩一隻空蕩蕩的衣袖,斷腿上的褲腳用一根細繩子紮著。他叫出了我的名字,磳地一下,拐杖一頓,就站起來了,他站在了我麵前,人和拐杖一下就站穩了,才能勉強保持一個人的形象。

我們的命運,是以兩種不同的方式改變的。我十七歲時,我以高考的方式走進了城市。這也是我們那個偏遠的農村第一次出現的奇跡。在他十八歲那年,他成了我們村裏第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農民工。然而,我和他在同村的老鄉眼裏卻又是那樣不同。年關,我從城裏放寒假回來了,他也從打工的南方回來了。但我感到有些失落。村裏人看見了我,隻是遠遠地看一眼,我感覺到了那種目光的遙遠和渺茫,這倒不是我發生了多大的變化,這是因為我走進城市的方式,讓他們感到十分遙遠和渺茫。而老鄉們看見了他,一下就圍了上去,那種前呼後擁的感覺,讓我眼紅。他們圍著他問長問短,好像他去的那個地方遍地都是黃金。他回到了自己家裏,還有很多人都來看稀奇,連我也感到有點稀奇。那是一個必須反複辨認的過程,仿佛,一個人隻要到南方去轉悠一趟,回來就會變成另一個人似的。長生還真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的臉還是那麼黑,但不是鄉下種田人的黝黑,而是黑裏透紅,讓人看了很興奮,興奮地向他打聽南方的太陽、海風和大海的消息。長生也很興奮,他的興奮是寫在臉上的,一連數日如高燒不退。

過了年,我們又該告別家鄉上路了。我依然是一個人背著自己的行囊形單影隻地走著,他屁股後麵卻掛上了一長串我們村裏的小夥子和小妹子,他們不是為他送行,而是跟他一起去南方打工。後來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差別。他在不經意間改變了一個村莊的命運,而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他打工的那個地方就是石排。石排是東莞東北部的一個小鎮,至少他剛來時這裏還是一個小鎮。這裏沒有黃金,但有很多石頭。開山鑿石是永恒的事業,古希臘的城堡,梁山水泊的城寨,都用石頭構築。這裏離東莞市區、廣州、深圳、惠州都很近,這裏的每一座城池古往今來都少不了石頭,尤其是這裏紅麻石,一種嶺南中生代的沙頁岩,可以製造成各種建築、園林和家居用的台板、石桌、圓柱、地鋪石、方塊石、緣石、紀念碑和環境雕刻。石排燕嶺山下,就是明朝的一處古采石場遺址。數百年開山采石,把一座山幾乎挖空了,又殘留下來許多深潭峭壁,形成各種奇異的粉紅色石壁,石柱,石潭,石室,奇形怪狀,千姿百態,如天外飛來,如鬼斧神工。但這個古采石場已經沒有石頭可采了,李長生他們一直在另一座山上采石。如果不是命運中出了一點意外,他可能要在這裏幹一輩子,直到一座山再次被人類挖掉,成為又一個遺址或又一個鬼斧神工的絕美風景。然而,有一點意外是必然要發生的,他從一塊懸崖上摔下來的。他曾把我們結結實實地按在他的身體下,但他最終卻沒能結結實實地按住命運中的一塊石頭,沒能製服它。這不能怪他沒有力氣,那一刻乾坤突然倒轉,天空如同撕裂,他抱著一整塊石頭從天空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