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平實的力量(1 / 1)

讀到這一組湖南作家的散文,我正在整理退休時帶回家的一大堆書信,存稿,這裏麵就有李健吾先生1982年譯的幾段法國散文。當年籌劃出版外國散文叢書,李先生熱心扶持,首先提出譯拉布呂耶爾的散文,並很快寄來幾段樣稿。可惜譯事剛剛開始,先生猝然病逝,留下了永久的遺憾。我由此認識了這位17世紀法國獨具風格的散文家。拉布呂耶爾一生獨居,性格沉鬱,在世五十一年,隻留下一部薄薄的《品格論》,卻在法國文學史上產生深遠影響。他為文簡練,用詞準確,言語峭利,主張一個字要有一個字的分量。對於那些慣以空話大話唬人的寫作者,他尖刻地指出:你們這些說謎語的人,少一樣東西,就是才情;你又有一樣東西太多,就是你比別人才情都高的見解。他告誡說:“不要想到你有才情,你根本沒有。這才是你的角色:可能的話,用簡單的語言,就像那些你認為沒有任何才情的人用的語言一樣,這時也許有人相信你有才情。”

湖南的散文我並不陌生,編《散文》月刊時,湖南作者的來稿量總是排在全國前列,這幾年雖然看得少了,對於謝宗玉,陳啟文,沈念,這些比較活躍的作者還是關注的。這一次經小謝推薦,結識了幾位新的文友,對湖南散文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即使是熟悉的作者,文字也有或多或少的變化。他們的散文,雖然各自的表現方法和題材不同,卻都寫得平樸,實在。陳啟文寫同鄉的拾荒者,謝宗玉寫家族的隱痛,劉先國寫冬天裏鋪滿山地的草花,都是日常生活狀態下的敘述,他們的情緒和思考潛蜇在平淡無奇的家常敘述之中,全然是一副從容不迫直接抒寫的自然態度;即使像易清華的《跟蹤突如其來的鳥群》,這樣寫非常態的有些神秘意味的心靈感受,也還是以平常心出之,狀態的過渡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毫無炫奇弄巧之態,倒襯托出我們每天習以為常的生活狀態有些不自然。奇怪的是,這樣平鋪直敘,波瀾不驚的文字,更耐得住細讀,而且細讀之下能感受到一股真切平實的力量,竟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這就是散文的妙處了。常在想,人們在詩歌中尋找激情,在小說中享受故事,在散文閱讀中,讀者又期待著什麼,或者說能夠得到什麼呢?大約就是這真切的平實的力量了。古人雖有言,文似看山不喜平。那山的起伏跌宕卻是自然形成的變化,並非人為雕琢堆砌所致。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率誌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鑽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可見自然的放鬆的心態是散文寫作的最佳狀態。謝宗玉曾形象地說:“我希望自己在散文創作時,全身每一個細胞都是躺著的,都像在湘水足浴洗腳時那般放鬆……我要用最簡潔的文字表達我卑微的人生。”而寫作畢竟是人力所為,並非造化天成,篇章的構思,詞句的選擇,都是要下工夫的,散文在語言上又有著更高的追求,這一切都要求寫作者在平時的積累與修煉上把功夫做足,進入寫作時則應以不逞才,不傷自然為原則。正像拉布呂耶爾所主張,“用簡單的語言,就像那些你認為沒有任何才情的人用的語言一樣。”這樣的道理古今中西概莫能外,似乎並不限於寫作。大而言之,為文不逞才,為官不弄權,有順乎自然之心,無囂張邀寵之氣,方合乎天道人道,社會也就多一些和諧安寧的氣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