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帶刀少年行(1 / 2)

那是一道曆史中恒久的刻痕,上古時最蒼涼勃鬱的風景。白色的易水遙望如王妃所係的玉帶,飄著繞著又向天邊甩去。把腳步放鬆放輕。你看到一群人聚集在水邊,而白色無名的水鳥不停地飛來飛去,啼聲焦灼、充滿不安。你看到那些人的臉全都肅然,顯出悲壯的神氣。鐵一樣的氣氛籠罩全場,而刀一樣的聲音陡然銳利地劃破長空。是一個少年在歌唱。一個和你一樣的少年,血性而沉靜的少年,聚斂殺氣的少年;也許隻在你的想象中這個布衣的俠客才是少年。不遠處的盲者擊打著某種古怪的樂器,其音低沉嘶啞,卻分明含蘊著某種穿透千古的悲沉與慷慨,令你震驚,繼而沉默,深深陷入一種偉大的悲劇氛圍之中。後來你在典籍中查到這是“築”,而擊築者正是中國曆史上最沉痛的樂者高漸離。你也知道另一個麵帶淚痕、倔強而又狡猾的王孫便是燕太子丹。是他一手促成了這出悲劇。是王室的陰謀嗎?不,要知道他本人便是這出戲文最後帶血的句號。是一種刻骨的仇恨和一種無法解釋的義勇撞擊在了一起;濺起的光芒將如白虹貫日一般射向那不可摧毀的目標。必然要去做與必然不可實現,這正是大悲劇產生的全部根源。此時,易水的上空轟鳴著一種巨大而最終落空的聲響。而布衣荊軻顯然沒有聽到這象征結局的冥冥之音。即使聽到了他仍然將義無反顧地走向那落日般輝煌悲壯的瞬間。“士為知己者死”,或者是更為複雜的心理在支配著這位戰國時代最後的劍客。你看到一葉扁舟載著他駛向易水深處。你知道前麵有一個冰冷可怖的巨大深淵正在等待著,準備張開黑洞般的嘴吞噬這團真正陽剛的靈魂。你甚至忍不住要大聲地提醒他,努力張開嘴卻陷入一種奇怪的失聲。或者這正是所有至為徹底的任俠之士宿命般的結局。一個千年的象征就要完成。那飛越萬古的歌聲又一次響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一瞬間你幾乎潸然淚下,但終於忍住,低頭去輕撫懷中的短刀。刀身堅實,刀鋒銳利,傳達無言的安慰。你撫摸它如撫摸情人之乳,內心充實而愉悅。或者它並不曾佩帶在你身上,而是深藏於精神的核心。當渴求它時,你輕喚一聲“刀”,它就霍然而出,在沉悶的天空中劃出一道閃電,明亮、銳利。借助它銀子般高貴的光輝,彈指間你看到曆史暗角裏一張張鐵似的麵孔,豪俠而悲壯的麵孔。他們曾久久被遺忘,埋沒於民間的風塵,如刀一樣存活於你的記憶深處。他們是荊軻或者王金發,而你是誰?

你是誰?你是執筆寫下這些文字的我嗎?或許你就像刀一樣深藏於我的內心。帶刀的少年,在斑駁的曆史中出沒,尋覓那些消失多年的人,呼喚他們的精魂,汲取他們的力量。“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赴士之困厄”,這些高貴的品質深深打動了你:它們在今天是多麼罕見,而在過去又是多麼的普遍!這些古代急難死義的麵孔遠比任何一個現代鍍金的偶像令你感動,並銘記於心。感謝太史公,以他的博大精深之筆錄下了這樣一些其硬如鐵的名字:朱家、劇孟、郭解……其中任何一個都足以令那些徒坐高堂空談仁義的儒生黯然失色。這些民間的行俠者、慕義者,以拯人於水火之中為己任,在大是大非前秉公理,影響巨大,足以動公卿、驚王侯。其實他們都不是依靠武力的人。他們所憑藉的乃是一種浩然之氣,一種仗義苦行無私任俠的自我期許。這種傳統上溯可至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墨子;功成身退義不帝秦的魯仲連;乃至舍命赴死揮刃自戕的聶政。再往後看,你就碰到了橫槊賦詩的曹操;為弟報仇禦駕親征的劉備。你驚訝地發現這些亂世雄主的身上竟然洋溢著一種後世難及的勃烈俠氣。他們年輕時都是鋤強扶弱行為超常的遊俠。在風流不羈的魏晉,那個聞雞起舞中流擊水的祖逖不也是使氣任俠之輩嗎?也許正是這種氣質驅使他橫渡大江,背水而戰,成為一代名將。而打鐵賦詩玉樹臨風的嵇康,抱酒駕車途窮而返的阮籍,不也是或多或少表現出一股磊落不俗痛快壯烈的奇情懷抱嗎?甚至隱逸詩人陶淵明在賞菊之餘,也忍不住要透露一下“少時壯且曆,撫劍獨遠遊”的往日形跡嗎?而隋唐就更令你驚喜了。有那麼多大將名臣竟都是俠義中人:單雄信秦叔寶王伯當柴紹姚崇張說,或重氣節,或重然諾,拯孤恤貧,疏財仗義。甚至連一國之君的李世民也是一位酷愛俠行尚武重義的人。也許正是這種至大至剛的俠氣造就了大唐人那種自信雄健、開闊慷慨的胸襟與氣度;造就了輝煌無比的大唐帝國;當然,也造就了亦俠亦仙雄視千古的李太白。古今有那麼多人由衷地喜愛他,讚美他,恐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詩,而是在於他擁有一種純正的大唐之風:俠風傲骨,吞吐天下。他“十五好劍術”,“托身白刃裏,殺入紅塵中”,是個不折不扣的遊俠。盛年遊曆四方,戲公卿,傲王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長劍一杯酒,男兒方寸心”;“起舞弄長劍,四座皆揚眉”。到老仍是“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裏”。而如果沒有那些行俠仗義的事跡,沒有那些享譽千古的詠俠詩,李白的動人魅力恐怕要損失大半。而唐以後的中國是令你深深失望的。重虛文而輕實武,俠氣不著,懦弱而又自大,正是導致宋明清處處挨打最終衰亡的原因之一。再也沒有漢將擊匈奴,唐人敗突厥的壯舉了,再也沒有氣蓋四海,橫抗廟堂的大俠了。為此你深深地為辛棄疾陸放翁們歎息,歎他們的任俠尚武生不逢時。其實嶽鵬舉也是性情中人,可惜他中虛偽理學的毒太深,或者說,他無力撕裂這張陰沉細密的文網,最終令自己剛勁的生命在風波亭中過早地萎縮。但又怎能單單怪他呢?從戚繼光到譚嗣同,誰又逃脫了愛國必忠君的怪圈呢?還是黃克強最徹底,秉義烈俠氣,集文韜武略,登壇拜將,扯起辛亥革命的大旗。而黃花岡七十二烈士中,又有多少你的先輩,又有多少丹心俠骨,已深深沉埋於風雨如晦之中。的確,在一部俠光再現的近代史上,你能夠更多地尋找到這類麵孔:史堅如章太炎鄒容陳天華蔣大同林覺民;當然,還有那位“莫道男兒盡豪俠,英雄還讓女兒占”的“鑒湖女俠”秋瑾,那位死後被百般汙蔑的辛亥大俠王金發。為此你稍舒憂憤,轉而又懷念起更多的徹底被埋沒的義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