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不認識肖瘋子,可很少有人知道一個叫肖順利的人。在如今的景鎮,這是抹不去的事實。我的奶奶這麼對我說,然後指著從康橋上走過來的肖瘋子,他就是肖順利。肖順利一轉身,後麵就有人說,肖瘋子走了。
肖順利是景鎮最沉默的瘋子。景鎮不盛產瘋子,但有那麼幾個。消失了一個,另一個又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肖順利是唯一的男瘋子,也是在景鎮生活時間最長的。那些女瘋子太過囂張,每天要在大街上潑婦似地指著街麵罵,指著樹罵,指著從身邊開過去的鎮長的小吉普罵。無法無天。沒有人敢得罪她們,她們以瘋耍瘋繼而耍賴,你挑逗她無疑是惹火上身。她們把罵街當作了自己的工作,像到單位點卯似地準時來一輪,於是給大街上做生意的人當了報時的鍾。她們罵得凶,聲音尖利,腔調有別,攙和在嘈雜的市井聲中。有的手舞足蹈,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還不時掀起衣角抹一把。若是夏天,就會露出起了褶皺的肚皮,白白的胸罩。景鎮的女瘋子很講究,戴繡花邊的那種胸罩。
肖順利與她們不同。不僅是性別上的區別,他十來歲就瘋了,也因此有人總擔心他的沉默有一天會爆炸。有人稱呼他“小瘋子”,認為他的沉默原因就是一個人瘋得太早,發音和聽覺器官都“燒”壞了。他的沉默像一塊黑冰冰的鐵,鎮得景鎮的人啞口無言,心裏怦怦跳。大家都熟悉了女瘋子的吵鬧,卻看不慣肖順利的沉默。
在景鎮空闃的大街上,肖順利孤獨的身影成了許多老人心頭的一聲歎息。每天大清早,他從家裏出發,跨過石拱橋,穿過農貿市場、供銷社、農機廠、搬運社、康橋、打米廠,又返轉鑽進幾條露天巷子裏。起初,剛起床出來倒尿桶的女人惺忪著雙眼碰見他,有些畏首畏尾,後來也習慣了。他天天如此。值得一提的是,肖順利還常常選擇在大街上走一段安靜的正步。他腿踢得筆直,雙手甩得筆直,頭始終是昂著的,走出十幾步又換種姿勢,雄赳赳的樣子,但怎麼看總讓人感覺到可笑的笨拙。我可以打包票地說,我們一群小孩對正步的認識就是從肖順利身上發的蒙。我們其中的幾個跟在他的屁股後麵,嘻嘻嗬嗬地,走得比他更糟糕。
更多的時候,肖順利會停在唾沫四濺談笑風生的人群外,擺出一幅認真傾聽的樣子。或者他貓著腰看幾個老人打骨牌,女人搓麻將,一夥中年男子下象棋。據說肖順利小時候棋藝過人,但那些傳聞隻限於口頭流傳。現在所知道的是他目睹棋攤有人下一手好棋,就會露出平時難以見到的笑容,若是看見一手臭棋,他的眉頭比誰都皺得厲害。在景鎮那些吵吵嚷嚷的下棋者中,肖順利是真正的觀棋者,觀棋不語的真君子。可從來沒人攛掇他來一局,因為大家誰也不願輸給一個瘋子或者贏一個瘋子。
肖順利曾在我啟蒙的同一所學校念過書。我進校時,他已經退學了。我想他肯定在那個破球架下投過那隻橡膠籃球,在教室後麵的樟樹下玩過遊戲,或洗衣台的空地滾過玻璃珠……有次我意外發現同桌抽屜的木板上刻著歪歪扭扭“肖順利”三個字,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告訴全班同學,結果同桌哭哭啼啼地吵著老師去換了張桌。
住在下節街的胡瘋子婆除了一口年輕的牙齒,給人的印象就是一種臃腫的衰老。鎮上的男人都怕胡瘋子婆這個女人,她一度在街上遊蕩時順手揪住一個男子,就咬牙切齒地大罵對方害死了她的女兒。她的這種瘋潑的確令人猝不及防,而實際上她結過婚,一直沒有生育就被丈夫拋棄了。扯出這個老女人,是因為惟一能同胡瘋子婆說上幾句話的男人是肖順利。
有人看到過這一老一少牽著手在夕陽下漫步在堤坡下的青草叢中。肖順利追趕著去踢草尖上跳躍的螞蚱,而胡瘋子婆露出一排潔白、微笑的牙齒緊隨其後。餘暉在他們的身體周圍鍍上一圈淡黃的光彩,這對關係親密的“母子”,也給這個黃昏增添了動感和溫情。但有時候他們也會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在大街上相遇,然後擦肩而過。
如果說瘋子婆讓我們對她產生懼怕感,肖順利卻是我們不足為懼的。我們常常躲在角角落落裏用彈弓、水槍瞄準他射擊,他可能會轉身看你一眼,更多時候是連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鎮上人都欺軟怕硬,隻有胡瘋子婆把肖順利扯到肉食站的拐角,往他懷裏塞零食,然後嗬嗬地笑著看他把東西吃掉。是瘋子有瘋子的共同語言,還是瘋子比我們更有同情心?我們都從沒這樣思考過。
我離開景鎮到外地讀書時,肖順利還和他的哥嫂住在一起。他哥哥肖勝利是鎮上建築隊的水泥匠,老實巴交的人,嫂子就在自己家中開了裁縫店。肖順利的裝束在我的印象中幾乎是一成不變的,上身是灰色卡嘰布中山裝,風紀扣端正地扣著。褲子是藍色的海軍褲,一雙綠色的解放軍鞋,偶爾會換雙黑布鞋。他退學回家後正值青春發育期,胡子像野草似地往外冒,好些日子不刮的話,明顯的老成就彌漫在一張不相稱的臉上。肖順利出門時從不走前門,前門也是他嫂子的店麵。他每次像鬼魅一般地打開後門走出來,把房門上紅色的鎖搭子扣好,按進一把“江山牌”的小門鎖。鑰匙放進左胸前的口袋裏,一聲不吭地走了。他從不幹活,肖勝利心情不好時,衝他發脾氣,他隻是低著頭唧唧咕咕地,沒人聽得清他在說什麼。肖順利父母的過早去世,重擔就撂到了哥哥肖勝利和嫂子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