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疼痛的河流(1 / 3)

知道沅水這條河,是從讀沈從文的作品開始,他作品中的人與事,都在沅水這條河上發生;他的《湘西》,他的《湘行散記》,他的《從文自傳》,裏麵的每一篇文字讀起來都有沅水的波紋清漓漓地蕩漾。

而我真正走進沅水,則是去年的事情。

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清早,霧嵐中我看不清沅水的容顏,隻聽見她的濤聲如母親的搖籃曲在耳畔輕輕搖蕩,朦朧中一絲醉意浮上心來;漸漸的,霧嵐輕輕散去,大山的輪廓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此時,我看見沅水泱泱橫在腳下,上遊的風景似乎遙不可及,但我分明感到她的浩浩湯湯從天邊傾瀉而來,暈沉沉的漩渦從大河底部旋轉而上,一個接一個推近我的麵前,然後前仆後繼向下遊延伸。這種延伸讓人想到的不僅僅是一條河,它已經在暗流湧動的激流中積聚了一種非凡的東西——力,或者說能量吧,像一把刀子,劃開沉寂的大地,勢不可擋。

在沅水的岸邊佇立久了,覺得自己的心也變得如眼前的河水般深邃。眼前的沅水已不再是純粹的沅水,它就像一個飽經歲月風雨滄桑的女子,有苦有樂有喜也有憂慮,而此刻,我卻看見她身上帶著深透骨髓的傷痛,她的傷口在哪裏?有什麼可以為她包紮嗎?

沅水的船在碼頭上停著,踏上一塊褐色的磯子岩,奮力一躍,我就站到沅水的船上了。

沅水向南,船兒向南;站在沅水的船上,始終忘不了兩個人——蚩尤和屈原;冥冥中他們的熱血都凝成了沅水脈絡上的幾道傷痕,讓奔流億萬斯年的沅水總在為他們疼痛。

蚩尤是我們苗族的遠祖英雄,說起他,許多人並不陌生,史書記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並銅頭鐵額,食沙石子,獸身人語,造立兵仗刀戟大駑,威行天下,”他有高明的戰爭手段和戰爭藝術,帶領部落民眾率先冶金煉銅,發明金屬兵器,製立刑法等。所謂的“銅頭鐵額”,實際就是頭盔甲胄之類,所謂的“獸身人語”,實際上就是蚩尤在戰爭中使用了馴養的野獸以為衝鋒陷陣的前驅,因為先進於炎黃的金屬武器裝備和戰爭藝術,使蚩尤所率的九黎部落集團在逐鹿中原之初屢戰屢勝。據《路史·後紀四·蚩尤傳》載,蚩尤集團將炎帝部落集團所占有的“九隅”之地盡占“無遺”,“逐帝而居逐鹿”,之後“興封禪,號炎帝,”即不僅取炎帝之地,而且還取炎帝之號而代之。由於高明的戰爭手段和戰爭藝術,蚩尤被尊為戰神,後世諸代皇帝如秦始皇、漢高祖、宋太宗、明太祖等給他親行過“禡祀”之禮。可是,中原逐鹿,蚩尤和他的九黎部落集團最後卻是以失敗告終,而且還敗得很慘。《逸周書》、《山海經》、《史記》等皆有記載:逐鹿之戰後期,炎帝說通黃帝,二人結成部落聯盟大戰蚩尤九黎部落於冀州,蚩尤敗而被殺,被肢解分屍;1972年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黃帝四經》中,比較詳細地記載了黃帝擒殺蚩尤的事件和過程,看了真的讓人觸目驚心:蚩尤被擒殺後,黃帝命人將蚩尤之皮剝下製成標本模型以充射箭的靶子,射中者有賞;再將蚩尤的頭發剪下做成旗子,名之為蚩尤旗;又將蚩尤之胃充實為球,也是作為箭靶子讓人射擊,中者有賞;最後剩下的碎骨肉則做成了肉醬讓部落民眾吃食·。不過,在我們苗族的傳說中,蚩尤並沒有死,那場戰鬥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個地方叫冀州,應該是秋天吧,蚩尤九黎部落與炎黃部落爭戰中原,九戰九勝,沉浸在勝利的歡樂中,他們把戰馬和武器都放進林子裏,來到寬敞的草地上椎牛合鼓,祭祀祖先,歡慶勝利;晚上,他們擊著鼓踏著歌,踩著星星的光影跳著播種收割的舞蹈,喝著自己親自釀製的糯穀米酒,聽著隱約傳來的黃河濤聲,有了些許的醉意,突然,他們的戰馬在林子裏驚慌地嘶叫起來,跳鼓的人群停止了歡唱,猛然間有種大禍臨頭的預感,他們像一窩受驚的蜜蜂轟然炸開,慌亂中去尋找各自的勾勾刀和弓弩武器,但是,他們的勾刀,他們的弓弩,都被敵人偷走了,此刻,敵人正拿著九黎部族的武器追殺蚩尤九黎部族的人,他們手起刀落,弓張箭飛,隻見蚩尤部族的人成片倒下,血流成河。而蚩尤,這一刻他在哪裏呢?其實,他就在慌亂的人群裏,突發的變故,讓他一下子驚呆,剛才還活蹦蹦地跳鼓踏歌的兄弟姐妹父老孩子就這樣像玉米稈一樣成片地倒在血泊中,他的心疼痛得痙攣,不過,他畢竟是久經考驗的部落首領,他明白當下唯一的出路隻有逃離,這樣才能保住九黎一脈繼續傳承,他伸開雙臂,把部落孑遺攬進懷裏,緊緊地抱著他們乘著濃霧逃向天空,站在高高的雲端裏,他一遍又一遍回首冀州大地,遍地血光刺得他雙眼一陣陣發疼發暈,而他的心,卻是一陣陣發寒發冷,血的教訓使他突然明白:“仁慈”,有時候也是一種過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