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叫胡同蘇州稱小巷的東西,在我們這個小鎮上被叫做“弄”,像什麼劉家弄、麻石弄、水府弄、銀匠弄、財神弄、鬥富弄等等……
小鎮原名昌南,以瓷而聞名,宋真宗景德年間賜名為景德鎮。景德鎮四周群山環抱,市區平坦如砥,而市區中心卻有一山突兀而起,成五龍戲珠之勢,故名珠山。珠山上有一亭,原名“環翠”,後又改稱為“龍珠閣”,可以盡覽昌南小鎮之秀色。地方誌上說,宋以後的帝王皆看中這處龍脈,在此處立禦窯,燒製龍缸。隻是,若幹年以後,龍缸不燒了,龍珠閣也坍塌了,而珠山卻依舊在,在它的腳下還衍生出一條裏弄——龍缸弄。
我童年時的家就在龍缸弄裏,密匝匝的民居和作坊,瓦棱連著瓦棱,地上鋪著一長溜光滑如鏡的青石板,兩旁的屋簷下有雨水滴成的小窩窩,而屋門正中的圓鏡子上則明晃晃地折射著陽光的燦爛,有些人家的矮牆上還用匣缽種了些許植物,像寶石花、太陽花、雞冠花之類的,這些草本植物不需要人的精心料理,卻長得分外茁壯。
童年時,父輩們忙於生計,無暇顧及我們這些細伢子,我們正好成天地在珠山上瘋玩,像一群被流放的小羊。那荒蕪一片的珠山可真是我們童年時的樂園,那徜徉在珠山上的童年喲,爬樹枝掏鳥窩,追蜜蜂逮蝴蝶,躲“夜貓貓”,扮警察抓小偷,或是用殘缺的琉璃瓦做鍋碗瓢盤“扮家家酒”,一本正經地過著沒有柴米之憂的快樂而又輕鬆的日子,那珠山上有著數不清的野花野草和野果,任由我們把它們想象成美味佳肴……
珠山上有棵很大的老樹,枝繁葉茂。當年我們在那珠山上歌哭笑罵之時,它總是靜靜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這群繁衍在珠山腳下的子孫們。如今,當我們的童年在不經意間成了往事的時候,我讀懂了它沉默不語的滄桑,也知道了龍缸弄的土地裏有龍缸的碎片,有窯巴佬們的心血和白發,龍缸弄的天空下有龍缸的傳說,有風火神童賓,有督陶官唐英……我知道了一切我們童年時所不知道的光輝而又沉重的曆史。
少年時期,我便搬出龍缸弄,遠離了珠山。但是,對珠山的思念和關注卻並未減退,相反,隨著時間和空間的遙遠反而日益強烈。作為壞房佬的後人,我一點一滴地看著聽著感受著珠山的變化:珠山頂上又一次的建起了流光溢彩的龍珠閣,珠山腳下也一長溜地建起了禦窯仿古長廊,長廊裏賣高科技的VCD,賣亮麗的服裝,賣繽紛的化妝品……還有土生土長的得雨雞、得雨茶在和麥肯姆、肯德雞們較著勁,儼然一片繁華,但是,瓷呢,我們祖祖輩輩們引以為榮的有珠玉之稱的瓷器呢,你為何芳蹤難覓?
再也看不到那“烈焰張天”的盛況了,再也聽不到那“陶歌十裏”的雄壯了,再也感受不到“工匠來八方,器成天下走”的自豪了。多少大型瓷廠關門停產,多少瓷業工人淒然下崗,多少鴿子在不再冒煙的煙囪上築起了新巢,安居樂業。又是多少次在珠山橋上凝望龍珠閣啊,無論晴朗或是陰雨的日子,龍珠閣都熠熠閃光,那是瓷都的天然製高點啊,那是瓷都的標誌、是瓷都的象征。但是,這煥然一新的龍珠閣掩飾不了瓷業的衰落,更無法掩去我們的珠淚晶瑩。
往事如煙,往事是一朵無法采擷的煙花;曆史如夢,曆史是一場無法驅散的夢幻;但是,現實是痛啊,現實是一種難言的痛楚,為我的瓷魂,為我的珠山,為我的景德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