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莫把行藏問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時個個嫌。
樹出高林先被折,兔謀三窟也遭殲。
瘠人肥己如養虎,用盡機關亦枉然。
話說王府長班拿了帖,領進忠到程中書寓所。門上稟知,喚進忠同長班進去。都叩了個頭。長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爺差來的,王老爺拜上老爺:這魏進忠的父親是家太老家門下寫書啟的,他今在家老爺衙內伏事。因家老爺出差去,因老爺前分付要一個長隨,小的稟過家老爺送來伏事老爺的。”
程中書見進忠生得幹淨,說道:“人恰用得著,隻是這我這冷淡衙門,比不得你老爺那裏,恐他受不慣。”長班道:“他年紀小,也還伶俐,叫他習些規矩,若得老爺抬舉,成人何難。”程中書道:“拜上你老爺,容日麵謝罷。”
發了回帖,賞長班五錢銀子。長班叩頭謝了賞,道:“小的還領他去,等家老爺起身後,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來。”程中書道:“也罷。”二人同辭了出來,回覆王老爺話。
次日,王老爺先打發家眷出京。一娘叫進忠來,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頭,比不得往日了,須要小心謹慎伏事。我去不多時,就同奶奶回來,你須安分學好,免我牽掛,衣服行李都與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見我姨弟,與他看,他就知道了。”進忠直送至良鄉,才灑淚別娘回京。正是:
懷抱瞻依十數年,艱難困苦更堪憐。
今朝永訣長亭畔,腸斷孤雲淚雨懸。
進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爺起了身,才回來拿了行李,長班送他到程中書處。進忠到也小心謹慎,伏事殷勤。他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雖生得長大,卻也皮膚細白,程中書無家眷在此,遂留在身邊做個龍陽。凡百事出入,總是他掌管,不獨辦事停當,而且枕席之間百般承順,引得個程中書滿心歡喜。隨即代代做了幾身新衣,把了幾根金玉簪兒,大紅直身,粉底京靴,遍體綾羅,出入騎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來親近他。
那程中書乃司禮監掌朝田太監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個文華殿的中書。雖是個貴郎,卻也體麵。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結他母舅,故此都與來往,還有那鑽刺送禮求他引進的,一日也收許多禮。田太監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許多家私。
一日,程中書退朝,氣憤憤的發怒,打家人、罵小廝,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為何。晚間上燈時,猶是悶悶不樂,坐在房內。進忠燒起爐子燉茶,又把香爐內焚起好香來,斟了杯茶,送至程中書麵前。程公拿起茶吃了兩口,又歎了口氣。進忠恃愛,在旁說道:“爺一日沒有吃飯,不要餓了,可吃甚麼?”程公停了一會道:“先燉酒來吃。”進忠忙到廚下,叫廚子作速整理停當。進忠先拿了酒進來,接了菜擺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連飲了兩杯,道:“你也吃杯。”進忠接過來,低下頭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遞一杯。吃過了一會,程公顏色才漸漸和了。進忠乘機問道:“老爺為甚著惱?”程公道:“今日進朝,受了一肚子氣。”進忠道:“誰敢和老爺合氣?”
程中書道:“怎耐二陳那閹狗,著實可惡!”進忠道:“為甚麼!”程公道:“因楊太監要往陝西織造馱絨,送我一萬銀子,央我討他分上。我對他說,他倒當麵允了,隻是不發下旨來。後又去求他幾次。總回我:”無不領命,隻等皇爺發下來,即批準了。‘如今等了有兩個多月,也不發下來。楊爺等不得,又去央李皇親進去說了,登時旨意就下來了。你說可惱麼?當日內裏老爺在時,好不奉承,見了我都是站在旁邊呼大叔,如今他們一朝得誌,就大起來了。早間我要當眾人麵前辱他們一場,被眾太監勸住。“進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內裏老爺又過世了,如今他們勢大,與他們爭不出個甚麼來。隻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親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麼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監們撰了無數的錢,進朝廷者不過十之一二,司禮監到得有七八分。據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攪他一攪。“程公道:”怎麼計較哩?“進忠道:”老爺本上隻說曆年進貢錢糧拖欠不明,當差官去清查。皇上見了,無不歡喜,自然是差老爺去了。“程公道:”好雖好,又恐那狗骨頭見與他們不便,又要按住了哩。“進忠道:”內裏老爺掌朝多年,難道沒有幾個相好的在皇上麵前說得話的麼?就是他同夥中也有氣不忿的,老爺多請幾位計議,就許他們些禮物,包管停妥。“一夕話,把個程中書一肚子怒惱都銷入爪哇國去了,滿麵上喜笑花生,將他一把摟過去親嘴道:”好聰明孩子,會計較事,若成了,也彀你一生享用哩!“隻才是:
自古讒言可喪邦,一時聳動惡心腸。
士宏不悟前賢戒,險把身軀葬漢江。
兩人一遞一杯,飲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書因心中歡喜,更覺動興。進忠欲圖他歡喜,故意百般做作,極力奉承。二人顛狂了半夜,才相摟相抱而睡。
次日起來,不進朝,便來拜殷太監。這殷太監原是在文書房秉筆的,田太監歿了,就該他掌朝,因神宗歡喜二陳,就越次用了,卻把他管了東廠——也是第一個大差。他平日與田太監極厚,故程中書來拜他。傳進帖去,正值殷太監廠中回來,至門首下轎。門上稟知,就叫請會。程中書進來,見了禮,到書房坐下。
殷太監道:“自令母舅升天後,一向少會,咱們這沒時運的人,是沒人睬咱的。今日甚風兒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舊,來看看咱好。”
程中書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輕薄,也無顏見人。今日沒有進去,特來叩請老公公的安。”殷太監道:“承受你。小的們,取酒來燙寒,閑敘閑敘。”
家人移過桌子放在火盆邊,大碗小碟的擺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來,二人對酌多時,程中書道:“近日又差了幾位出去了?”殷太監道:“那些狗攘的,辦著錢隻是鑽刺他們出去,撰了無數的錢來,隻揀那有時運的,便成幾萬的送他,似咱們這閑涼官兒,連屁也不朝你放個。”程中書道:“這也不該。楊柳水大家灑灑才是。難道就沒得用人之時。”殷太監道:“這起狗骨頭兒,眼界無人,會鑽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們個盡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們總送與皇爺,大家窮他娘。”程中書道:“朝廷的錢糧,年年報拖欠,總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監道:“甚麼拖欠?都是他們通同作弊,隻瞞著皇爺一個。”程中書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監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內官去,又是他們一夥子的人;要差個外官去,又恐不體咱的心。”程中書道:“小侄到無事,可以去走走。隻是內裏無人扶持。要求個分上又沒錢使。似昨日楊公公的事,是李皇親說的,就靈驗了。”殷太監道:“這狗攮的也是神鑽哩!我說怎麼下來得這樣快,原來是這個大頭腦兒。
若你老先兒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個好頭兒,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書道:”多謝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個頭兒?“殷太監道:”李皇親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鄭娘娘位下求個分上,隻求皇爺批下,竟落文書房,看那小狗攮的可敢留住麼!“程中書道:”妙極,妙極!但不知要多少禮物?“
殷太監道:“少也得萬石米。”程中書道:“小侄是個窮官,怎辦得起?”
殷太監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來補我。”程中書道:“拜托,回來加利奉還。”殷太監道:“田哥分上,說甚麼利錢?隻是弄得這些狗攮的頭落地,方稱我心。”程中書辭了起身,殷太監道:“你把禮兒先送來,本也預備現成,等皇爺在鄭娘娘處頑耍,咱著人送信來,你再進本,咱央娘娘即時批出,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們做手腳不迭。”說畢,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