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道:“龜子須要處幾兩銀子與他,衙門中也要些使費。這事原與舍親無幹,如今說不得,也叫他貼上些。隻要早些完事,免得聲張。令叔可肯把兒子抵償,且於自己官聲有礙。”周春元道:“老師見教極是,這樣處治甚好,敢請令親一見。”劉公遂引他到書房中與陳監生會了,議定每用百兩,周家八分,陳家二分。周春元道:“這也罷了,隻是龜子須尋個人與他說定方好辦。”劉公道:“我這裏有個姓魏的,為人老練,到可以托他去談談,無不停妥的。”遂請出進忠與春元會了。說過,春元去了。
進忠同侯七官來看李永貞,到他家時,永貞已在門前等候,一同進來,見禮坐下。永貞道:“早間就要來奉候,又恐遇不見。快拿飯來吃。”茶罷,叫妻子出來拜見伯伯。三人吃過早飯,進忠將周家的話對他說了。永貞道:“事不宜遲,我們就去;隻是今日原意要屈哥哥與七兄談談的。”進忠道:“他還不就去哩。再擾罷,且幹正經事。”永貞道:“也罷,就在劉家作東罷。”叫小廝喚了三匹牲口,三人同到東院,下了牲口,來到廳上坐下。媽兒出來,見了進忠,謝道:“昨日多承魏爺救護,隻是大小女自成人至今十餘年,陪過多少公子王孫,也無一個不愛惜他,誰知遭此橫死。”說著便假意哭起來。進忠道:“死生有數,你也不要悲傷。馨娘呢?”媽兒道:“才起來,丫頭去說聲,快收拾了來拜客。”茶罷,素馨出來,花枝搖曳般拜了三人,又向進忠謝道:“昨日若非魏爺救護,連我也是死了。”七官道:“他怎麼舍得打你?”素馨道:“你看他那凶惡的樣子,不是魏爺力大攔住,直打個粉碎。”進忠道:“就打也不過與你姐姐一樣罷。怎麼就得粉碎。”大家笑了一會。
永貞取出一兩銀子遞與媽兒道:“辦個桌盒酒兒談談。”素馨遂邀到棬裏,穿過夾道,進了一個小門兒,裏麵三間小棬,上掛一幅單條古畫,一張天然幾,擺著個古銅花觚,內插幾枝玉蘭海棠。宣銅爐內焚著香,案上擺著幾部古書,壁上掛著一床錦囊古琴,兼之玉簫、象管,甚是幽雅潔淨。房內鋪一張柏木水磨涼床,白綢帳子,大紅綾幔,幔上畫滿蝴蝶,風來飄起,宛如活的,床上熏得噴香,窗外白石盆內養著紅魚,綠藻掩映,甚是可愛。天井內擺設多少盆景,甚是幽雅。柱上貼一副春聯道:“滿窗花影人初起,一曲桐音月正高。”永貞道:“馨娘雅操定是妙的,何不請教一曲。”素馨笑道:“初學,不堪就正大雅,請教李爺一曲,以清俗耳。”遂取下琴來,放好在桌上,和了弦道:“請教。”永貞道:“也罷,我先拋磚,隻是貽笑了。”
彈了一段《梅花引》,笑道:“真所謂三日不彈。手生荊棘,荒疏久了,請教罷。”素馨又讓進忠,進忠道:“惟有棋琴不解。”素馨才坐下調弦促軫,鳳目龍睛,那一段意誌,先自可人。彈起來真是冰車鐵馬,鳳目鸞音,彈了《客窗》三段,起身笑道:“巴人下裏,貽笑大方。”三人嘖嘖稱讚。
一會擺上酒來,永貞道:“請你媽媽來同坐。”丫頭道:“他打發司裏差人去了,就來。”四人飲了一會,媽媽才來。永貞道:“差人來做甚麼?”
媽兒道:“我家是原告,他們反來我家需索,吵得不耐煩。人已死了,還要花錢!”永貞道:“早哩,俗說:人命官司兩家窮,若問到成招時,你也得好些錢用哩!”媽兒道:“打那裏來?自大的死了,他都躲著不敢見客,錢也沒一個,見麵把甚麼使用?今日到打發過兩三次了!”永貞道:“早得很哩!要盤十三個衙門才得完哩!”媽兒道:“罷了,再盤幾個衙門,我到好被他盤死了。”永貞道:“我倒有個說法,不知你可依我?”媽兒道:“李爺分付,自然是為我的,怎敢不依?”永貞道:“自古:貧不與富鬥,富不與勢爭。他是個官長的公子,怎肯讓他抵償?且到差人就不敢惹他,自然來你家要錢。他必是到城上說過分上了,所以隻是遲延。豈有人命到此刻還不差人來相驗的?不如依我說,教他處幾兩銀子與你,再尋個人還幹你的事。若再遲幾日,法司濛瀧問問,題個本發下幾兩燒埋銀子,不怕你不從,那時豈不是雙折貼麼?”媽兒道:“人也曾勸我如此,隻是女兒死得苦。”進忠道:“你女兒也是病久了的,你若舍不得,就買個好棺木,裝著放厚些,做個把功果與他就是了。料你如何弄得過他?你若肯依,都在我們身上,包你便宜。”
媽兒便叫龜子來,商議停妥,三人又飲了一會才散。
進忠別了永貞,來到劉家,與劉翰林、陳監生說了。劉公便叫人請了周春元來,說定共處二千兩,周家出一千六百,陳家出四百,憑他們用,隻要早些完事。
進忠帶了銀子到李永貞家來,永貞把了六百兩與龜子,城上同兵馬司一處一百,廠裏也用了一百,各衙門使用了一百,打點停妥。當官審過,作“久病未痊,因下台基走失了腳,誤推跌傷死”論。把家人們重責四十,斷十兩燒埋銀子與龜子,差人押著收殮了。周、陳二人各問了個杖罪,納贖了事。上下共用了千金,永貞落了一千兩,送侯七官一百兩為盤費,餘者與進忠均分。這才是:
殺人償命古來傳,不論冤仇隻要錢。
說甚天高皇帝遠,大明律在也徒然。
是日進忠同七官便搬到永貞家來住。次日,七官辭了回去,進忠送到城外,臨別囑咐侯七道:“嫂子若到寶坻去,你務必來把信與我,我同你去耍些時;若沒有去,你也寄個信來,千萬勿誤,我在此專等哩。”七官答應去了,進忠終日望信,總不見來。
又過了有半個月,劉家媽兒得了銀子,特備了酒席,來請進忠與永貞酬勞二人,遂叫了牲口到東院來。媽兒同素馨出來迎接。廳上擺了三席,旁邊一席吃過茶,戲子進來。永貞道:“你費這些事做甚麼?一桌子坐坐就罷了。”素馨道:“前日動勞二位爺,沒甚孝敬,今日新來了個妹子會做戲,特請二位爺來賞鑒賞鑒。”進忠道:“恭喜!我們總不知道,少賀你,反來叨擾。”永貞道:“還有何客?”媽兒道:“還有一位水相公,是馨兒新相處的,山西人。丫頭,去請水相公來。”少頃,水客人出來相見,其人生得魁偉長大。
媽兒舉杯安席,三人謙讓。素馨道:“水相公雖是遠客,卻在此下榻,自不肯僭;況今日之設,原為二位爺的。”謙了半日才坐,進忠首席,水客人坐了二席,永貞是三席。素馨同媽兒一席在旁相陪。
吃過湯,戲子上來請點戲。進忠點了本《雙烈記》,乃韓蘄王與梁夫人的故事。那新來姊妹做的是正旦,果然音律超群,姿容絕世。隻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