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中國人活得那麼累
一
關田剛司,日本人,在中國待了15年了,中國話說得呱呱溜。
有天,有中國朋友去關田剛司居所做客,留下來吃飯。關田剛司問:要不要喝點兒酒?
中國朋友:不要不要。
關田剛司:不要就算了,那我隻好一個人喝了。
然後坐下來吃飯,中國朋友幹吃飯菜,關田剛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中國人不幹了,說:你別光顧一個人喝呀,我陪你幾杯吧。
關田剛司大惑不解:你剛才明明說過不喝的呀。
中國人急了:你看你,給你根棒槌你就當真(針)。我那不是跟你客氣幾句嗎?再說你勸我兩句能死嗎?
不是,你都多大的人了,還要讓別人勸……關田剛司很委屈:你不說清楚,我又怎麼知道你是真的不喝,還是假客氣?萬一你要是身體不舒服不能喝酒,又或是需要開車回去,也不能喝酒,我非勸你喝,那我豈不違反法律了嗎?
可解釋已經來不及了,關田剛司就這樣得罪了朋友,落了個“小氣鬼”的稱號。他更是委屈到家,從此淪為祥林嫂,到處跟人解釋:你們中國人,把話說清楚了會死呀?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會知道你心裏的想法?
二
我有個土豪朋友,白手起家,事業做得很大。但他以前是個公務員,離職十多年了,說話辦事,時常透露出公務員的刻板思維。
有次我問他:當年你怎麼想起來辭職呢?
朋友:這不是想幹一番事業嗎。
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朋友歎息道:人哪,都是逼出來的。我當年辭職,是因為遇到個缺德的頂頭上司,被玩得太慘,才辭職下海的。
我好奇:什麼?土豪也有過被人玩弄的“美好歲月”,快講來讓大家開心開心。
他歎息道:是這樣,我當時的上司呢,人品……不好說,但他有個習慣,安排工作時不做細節交代,你問他,他就一句話,你先幹嘛,要你幹什麼的?幹完再說。然後你隻好悶頭幹,等幹完了,他過來開始挑剔,這樣不對那樣不妥,把你折騰得半死。等到下一個工作,他安排時仍然不說具體要求,你揣摩他的心思,等幹完了,他的標準又變了。在他手下,任何時候你也沒有成就感,怎麼幹都是錯,挫折感強烈。後來我終於發現,這實際上是一種極缺德的管理技術。管理者故意不把要求明確了,讓你自己去琢磨,你幹好了呢,是他領導有方;如果沒幹好,那是你自己能力不行。機關裏,這樣的官員比比皆是,他們就是用這個辦法,巧妙地推卸責任——因為他們沒有明確的要求,即使工作出了失誤,你也不能因此責怪他。我就是受不了機關這種權術心機,太卑鄙了!我喜歡的是企業式管理,命令精確要求簡潔,當主管的如果想靠含糊推卸責任,那他就別在我的企業裏混!
我這位土豪朋友,被業界視為具大智慧的人,可就連他都玩不動中國人的猜謎大賽,倘若換了其他人物,又會怎樣?
三
曾有家出版社要寫本書,編輯聯係到我。
我問要寫什麼類型的書,編輯回答:關於男生女生情感,要寫得細膩一點兒。我回答說:寫不了,另請高明吧!
編輯說:寫不了才怪,你說你有什麼要求吧。
我說:真的寫不了,我是個粗人,不了解女性的細膩。
編輯說:不了解也沒關係,我們出版社有個剛畢業的小姑娘,絕頂聰明。讓她給你講講大學的戀愛生活,你不就有材料了嗎?
這樣管用嗎?我很懷疑,但還是和小姑娘見麵了。
小姑娘,大腦門,眼睛亮亮,滿臉稚氣但是智商極高。我對她說:看你這大腦門,應該沒吃過戀愛的苦,是吧?
她說:是,不過我同寢室的女生們,她們一個個好痛苦。
我問:她們痛苦什麼呢?
小姑娘回答:她們……老是和男友吵架,當然痛苦了。
為什麼吵架?
因為……
因為什麼?我問。
是這樣,小姑娘解釋說:我同寢室的女孩們,戀愛時她們想幹什麼,或是想要什麼,從來不肯說出來,要讓男生去猜。男生總是猜不對,所以就不停地吵架,弄得兩人疲憊不堪,痛苦非常。
我問:她們想要什麼,為什麼不肯說出來呢?
小姑娘笑了:女孩就是這樣,要不怎麼叫女孩呢?實際上她們想要什麼,自己根本不知道。但她們希望男孩知道——她們認為,既然你愛我,就應該知道我的心事,你不知道,這就證明你愛我還不夠,所以……
所以她們的愛情,就變成了痛苦的折磨,對不對?
這本書最終沒有寫,因為女孩們渴望的、能夠知道她們自己都不知道的心事的“非常人類”,這世上數量極少。碰上這類型的人固然好運,碰不上就不好說了。
四
有人說,中國人講究含蓄美,就是話不明白說出來,讓你去猜。猜對了算你聰明,猜錯了就是一輩子的仇家。這種所謂的含蓄,豈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
中國人不把話說明白了,並非是含蓄,其實是源自古時候權力的博弈。明朝時最擅長玩人的皇帝是嘉靖,他喜歡坐在屋子裏苦思冥想,把一句簡單的話搞成歧義再曲解,直到任何人也猜不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就把這句話寫在紙上,給大臣送去。大臣接到這句話,愁得拿腦袋撞牆,於是嘉靖皇帝就有話說了:身為臣子,連皇帝的話你都聽不明白,你自己說你還稱職嗎?
後世有心術不正的人,學了嘉靖皇帝的招兒,給手下布置任務時,既不說計劃也不說目標,而是拿本古書,講個古代的典故,假裝自己高瞻遠矚的樣子。手下聽完故事,恨不能宰了這個王八蛋,可人家權力在手,隻能自己咬牙摸黑幹。如果活兒幹明白了,講典故的那位就出來了,功勞全是他的。如果手下搞砸了鍋,講典故的那位就斥責了:是你沒有領會領導意圖……
故意把話說含糊,甚至帶出歧義,是層級社會特有的“惡性博弈”現象。因為含糊,簡單問題複雜化,地位高的就占有了主動,可以隨機解釋。怎麼對自己有利,就怎麼解釋。
就是因為權力場中有這麼種風氣,導致了中國語言特有的模糊性。而中國老百姓受這種“模糊文化”荼毒,也喜歡把話說得不明不白,比如兩個中國人相見,說一句:改日咱們聚一聚。
這句話,至少有幾十種可能,可能是真的好友相聚,也可能是隨便這麼一說;可能是明天相聚,也可能是半個月後聚;聚不聚,什麼時候聚,全是不確定的事兒——但一旦有人拿這句話當真,傷害和怨恨就產生了。你當真了,可對方隻是敷衍;當真的人,心裏就會產生被傷害的幽怨。
所以中國人活得特別累。
累,就是因為用以溝通的語言被人為複雜化,模糊化。你要花費心思精力,去猜測對方的意思,這種沒事找事,無形中加大了每個人的生存成本。
五
人生在世,要活得快樂。
快樂就意味著簡單,明白,就意味著說明白話,說簡單話。該複雜時固然要複雜,但如果缺失了簡單明白,肯定不會有快樂。
人類發明語言,就是用來相互交流溝通的。把話說明白了不會死;相反,含糊性的表達才違背了人類創造語言的本意,無端帶來麻煩和痛苦。
腦子模糊,習慣說話模糊的人,是很難判斷別人話中的真實含義的。模糊的語言就如同模糊的視力,看什麼東西都是白花花一片。許多人一輩子就是蹲在家裏,猜測別人的意思,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嗯?是認真的還是隨便這麼一說?……活得又累又憤怒。
把話說明白是個本事。能把話說明白的人,思維也是很清晰的。這樣他就不會因為對方沒有猜準自己心裏的真實想法而抱怨,或是感到委屈。實際上,中國人相當部分的抱怨和委屈,都是因為對方猜不透自己的心事。拜托,大家都很忙,誰沒事陪你玩猜謎遊戲?如果你能把話說明白,你的生存壓力至少減輕一半。
要想明白人生,就要把話說明白。想要簡單人生,就要把話說簡單。
中國人的道德水平低下嗎
一
三年前,小朋友兜兜,上小學一年級。他報名參加了詩朗誦比賽,老師分配給他一首詩:《假如我是一支粉筆》:
假如
我是粉筆
我會很樂意
犧牲自己
讓老師在黑板上寫字
讓同學在黑板上畫畫
我不需要你們保護
但求你們不要讓我
粉身碎骨
……
放學回家,兜兜站在客廳裏,用激昂的語調,開始練習朗誦。正朗誦著,兜爸進來了。
二
兜爸問:兒子,你在幹什麼?
兜兜回答:我在朗誦詩歌。
詩朗誦?兜爸懷疑地說:兒子,你朗誦一遍給爸爸聽。
於是兜兜開始朗誦,沒等朗誦完,兜爸就發飆了,大吼道:這是誰寫的狗屁詩?這也配叫詩?你欠了誰的虧了誰?憑什麼要犧牲自己?你還是個孩子,沒有生存能力,又憑什麼不需要大家保護?難道這個社會還需要你們孩子去保護五大三粗的成年人嗎?這根本不叫詩,這叫喪天良的胡說八道。
……當時兜爸很憤慨,表達了大概是這麼個意思的內容。
兜兜嚇壞了,問爸爸:那我……該怎麼辦?
兜爸說:回學校告訴老師,你不要犧牲自己,老師也不應該教育你犧牲自己,你需要的是保護,而不是求別人別把你粉身碎骨。
次日回到學校,兜兜真的找到老師,說:老師,我不要做粉筆……
老師的態度是什麼,不太清楚。因為事件經過是兜爸事後轉述的。
三
兜爸這個人,其實也蠻拚的。知道他名字的人不多,但相當數量的中國人,都能脫口說出他的詩: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兜爸就是詩人北島。大概隻有他,才能辨別出兒子朗誦的詩句有問題,提醒我們,對普通人砸骨吸髓的極端道德要求,其實是有問題的。
四
道德問題,其實是每個社會的困擾。
好多年前,台灣好窮,不僅是窮,而且亂。不僅是亂,而且人人滿腹幽怨,滿臉悲憤,出門都帶著扁鑽,一言不合,扁鑽相見。那時候的台灣人,根本不理會什麼道德或是秩序,擠公交車時全拚了性命,經常擠得婦孺號啕大哭。
台灣人對此習以為常,沒感覺到有什麼問題。但有個美國人到台灣,發現公交車下擠成一團,年輕的學生和成年人在車門口你拚我爭。當時這美國佬就震驚了,寫了篇文章,譏諷台大的學生們枉為讀書人,連上公交車排隊的意識都沒有,太原始太粗放。台灣報紙把這封讀者來信,刊登出來。
這封信,讓當時台大的學生仔們,感受到了奇恥大辱,如坐針氈。於是學生們展開了激烈地討論,討論如何恢複名譽,重建自尊。最後討論的結果,是發起一場道德自律行動。此後台大的學生再有事上街,上公交車時堅決不擠,而是要排隊。他們希望從自己做起,拉動整個台灣的道德水平提高。
他們說:一點一滴,從我做起。
他們說:不要抱怨環境不盡如人意。
他們說:你就是環境,你怎麼樣,環境就怎麼樣……
一段時間過去,效果極為明顯——台大的學生仔,發現他們好悲慘。如果他們排隊的話,那他們就坐不上車,因為他們排隊絲毫也不影響別人的不排隊,最後結果是,公交車滿載著爭擠的人,揚長而去,扔下一排傻兮兮排隊的學生仔,在冷風裏瑟瑟發呆。
五
台灣大學生的“道德自律”行動,徹底失敗了。
他們沒能拯救了台灣的道德;相反,善良的學生們發現自己都變成了偽君子:車沒來時規規矩矩排隊,公交車來到,就聽一聲呼嘯,隊伍立即解散,所有的學生仔都瘋了一樣往車門裏擠,不擠就甭想上去。
報社也知趣地不再刊登批評類型的讀者來信,登那玩意兒幹啥?問題又解決不了,徒然讓人難堪。
就這樣大家又狂擠幾年,終於有一天,台灣人醒過神來了:他們遭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個道德問題!
六
早年,台灣人之所以不排隊,並非是道德水平低下,而是公共資源配比出了問題——公交車的班次太少!
公車班次太少,等一次要好久。人多車少,車來了你如果擠不上去,再等下一趟,就會耽擱自己的正事。哪怕你有一千個理由渴望道德,但還有一萬個理由不能誤了自己的生存大計。所以,這公交車是非擠不可。
此後,台灣方麵有意識地增加公交車班次,結果一夜之間,台灣人的道德水平大幅飆高。橫豎車上有許多空座位,下趟車幾分鍾就會駛到,隻要不是太神經,誰也不會爭先恐後。
這件事情讓人們發現,當一個社會的公共資源配置出了問題,就會對民眾無休止地提出道德要求。而且這裏邊還有個規律:對民眾道德水平要求越高,社會資源配置問題就越大。而一旦社會資源配置理順,道德問題不再是個問題。
七
把社會資源配置問題轉嫁為民眾的道德問題,這其實就是北島先生的憤怒。
中國經濟直線飆高三十年,已經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社會財富。但由於社會財富配置失衡,導致了怪事不斷,諸如養老賬戶並軌問題,延遲退休問題,甚至還有高速公路收費無限期問題——這些問題,解決不了怎麼辦?就隻能“隻求你們別把我粉身碎骨”。
有人指責中國人,說中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其實是昧卻良知的胡說八道!
從沒有哪個中國人說過要“均”,中國人也和世界人民一樣,要的並不是平均而是公平!公平並不是說你要拿的和每個人一樣,而是你付出了,就應該拿到與自己付出差不多的所得。但現在的問題不是這樣,所以大家很惱火。
就因為財富配置瞎胡鬧,才會出現同樣是養老,多交錢的享受不到,不交錢的“多吃多占”的問題。才會出現中國經濟總量直追美國,年輕人滿山滿穀到處想找個工作,在職職工理應提前退休,卻反要求老頭老太太推遲退休,繼續“占坑”奉獻的怪事;才會出現高速公路收費成癮,甚至敢說收費虧損的怪事。
當經濟資源配置出現凹陷,道德高地就會隆起。學校的老師無法對孩子們解釋這一切,就隻能教育孩子做支粉筆,甚至發出“但求你們別讓我粉身碎骨”的無奈乞求。
八
一個社會的道德水平,跟國民素質關係匪淺,更與經濟資源配置的公平度息息相關。人類畢竟是“經濟人”,經濟才是人類的“天然屬性”。
社會道德的水平,跟其社會的需求成反比。具體說來就是:越是社會問題層出不窮,希望道德來救場時,就越是道德每況愈下,甚至跌破底線。僅僅是因為這期間恰恰是經濟資源配置出了問題,不解決問題而求之於道德,無異於鑽冰取火、緣木求魚。
在一個正常社會裏,人隻要有基本的道德意識,不打架、不罵人、不咬狗、不搶貓糧吃,就活得很幸福了。相反,在一個經濟配置失衡而導致人心失衡的社會裏,縱然是你提出超高難度的道德要求,也是糊弄不過去的。除了造就一群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並無助於問題的解決。
中國人為什麼喜歡說謊
一
據泰國星暹傳媒2014年12月14日消息,曼穀大皇宮壁畫前的一排柵欄,被一群中國遊客弄倒,好在沒有倒向壁畫造成損失。工作人員與其溝通時,中國遊客大聲反駁,與工作人員爭吵,直到工作人員指出現場有閉路電視監控,中國遊客才安靜下來。
事情不大,轟動不小。
媒體聲討國人在海外的“不文明”舉止,但“不文明”這個範疇太大了,它掩蓋了國人在事件中的極端偏離常態的表現。
雖然是弄倒了柵欄,但柵欄並沒有倒向壁畫,真的是件小到了不能再小的事情。趕緊把柵欄扶起來,再向人家道聲歉,看看是不是需要補償,事情也就過去了。但“中國遊客大聲反駁,與工作人員爭吵”,你反駁什麼呢?爭吵什麼呢?
直到工作人員指出,現場有閉路電視監控,中國遊客才安靜下來——原來是中國遊客矢口否認自己弄倒了柵欄。他們以為沒有被工作人員看到,隻要嗓門足夠大,聲音足夠高,工作人員無憑無據,就拿自己沒辦法。
——他們在說謊!
毫無必要、毫無理由、毫無意義地說謊。
二
我五六歲時,父母給我買了本畫冊,很精美的心愛之物。當時我欣喜若狂,就拿了畫冊,出門向小夥伴炫耀。
依稀記得,小夥伴名字中有個“義”字,他媽媽憐愛地叫他“小義頭”。當時小義頭看了我手中的畫冊,眼饞不已,伸手就要求看。我故意不給他看,存心饞他。小義頭低聲下氣,哀求再三,我才答應讓他看一看。
小義頭接過畫冊,掀開封麵,突然之間刺啦一聲,將封麵撕下來,把畫冊往地下一扔,拿著封麵掉頭向家狂奔。事出意外,我呆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彎腰撿起畫冊,在小義頭身後急追。
我們倆一前一後,在狹長的巷子裏追趕,前麵就是小義頭家的院門,他媽媽正端盆髒水出來,往門外的地溝裏傾倒。她的模樣普通一般,身材極瘦。看到我們跑過來,她先把水倒掉,然後拎盆站在門口,看著我們。
小義頭跑到她身邊,疾衝入院。
我追到她麵前,停下來,指著院門哭叫道:他撕了我的畫冊!
啥?她皺眉頭看著我。
你家小義頭,把我的畫冊撕了。我哭著,把手中被撕掉封麵的畫冊,給她看清楚。
她扭頭,衝院中喊了句:小義頭,你幹嗎撕人家的書?
小義頭在院子裏,含糊不清地吼叫了一聲,叫的是什麼,我沒聽清。
她嗯了一聲,不做聲了,仍然是拎盆看著我。
我重申了一遍:你家小義頭,撕了我的畫冊!
她不做聲。
我第三次重申自己的委屈。
她說:沒有。
啥……我不懂她的“沒有”是什麼意思,問了一句。
她說:我家小義頭,今天一直在家寫作業,就沒出門。
不是……我心裏困惑,她明明親眼看著我追著她兒子進家,怎麼會說這種難以理解的話?就解釋道:小義頭剛才出去了,把我的畫冊撕成這樣。
沒有!女人莊嚴地宣布:我家小義頭今天根本就沒出門,誰知道你的畫冊是誰撕的?
啥?當時的我,像是條被兔子咬了的狗,陷入困惑懵懂。好久好久我才意識到,我遇到的事情是——一個成年人,在向孩子撒謊。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到了能夠被理解的謊言。此事對我的衝擊極大,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有些成年人能夠矢口否認眼前發生的事實,而且是那麼的理直氣壯。
但從此以後,我知道了。
三
小義頭母親當麵撒謊,對我的頭腦造成了強刺激,其衝擊程度,幾欲讓我對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產生懷疑。不要說當年我隻不過五六歲,即使是現在,我仍然無法理解她撒謊的理由。
用成年人的視角來看,她身為一個母親,孩子在外邊撕了別人的書,無論理由是什麼,都是應該對孩子進行教育的時候。但她第一反應,卻是替孩子矢口否認——這也是對孩子的一種教育,隻不過是“逆教育”。
多年後我才意識到,這位母親的思維,和我是完全不同的。
我視她為一個成年人,應該為孩子們的爭執主持公道。這是我的視角。
而她,並沒有把自己看得那麼高端,她顯然視此事為一樁麻煩,視我為對手。於是她迅速估量了一下我這個對手的分量,意識到我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隻會哭鼻子抹眼淚,語言表達遠不如她流利。於是她完美地利用了自己的優勢,對事件徹底地否認——反正我也爭不過她,就輕鬆贏得一場人生戰役。
——在泰國大皇宮壁畫麵前大聲爭吵否認的遊客們,與小義頭媽媽的思維模式,完全一樣!
一樣地不成熟,一樣地幼稚。一樣地對問題隻有“孩童式”的逃避本能,一樣地缺乏責任意識,一樣地視謊言為解決麻煩的妙方。
四
靠了謊言、抵賴試圖逃避責任,是一種極不成熟的心態——但成年人與孩子的區別,就在於成年人會把謊言說得滴水不漏,甚至創造出華麗麗的“謊言文化”。說到謊言,現在的中國人,與老祖宗比起來,差得遠了。
隋唐時代,有個王世充,這家夥堪稱是個謊言大師,其在謊言領域裏的開創性突破,至今仍然是世界領先,無人超越。
當時隋煬帝在位,亂政殘民,天下大亂,四方百姓紛紛落草為寇。王世充奉命趕來鎮壓。但荒澤野寇有個特點,官兵大隊人馬來到,就迅速四散而逃,等官兵走後,再重新聚集。當王世充來到之後,草寇已經無影無蹤,連追殺都找不到個方向。
於是王世充發布招降文書,稱:我在神靈麵前發誓,凡是來投降之人,一個也不殺。倘若我違背了誓言,神靈必會降罪於我。
所謂草寇,不過是走投無路的百姓而已。此時見王世充發此毒誓,亂民們就紛紛出來自首,眨眼工夫,向王世充投降的亂民,就達三萬多人。
然後王世充把這些降民統統捆綁起來,丟進坑裏活埋。亂民們悲憤不已,臨死前大喊道:王世充,你違背誓言,神靈是不會放過你的。
一點兒沒錯!王世充回答:我在神靈前發誓:神靈啊神靈,如果我要是殺害投降的亂民,就罰我賠償神靈一頭牛吧!現在,我已經把牛牽來,獻給神靈,所以殺掉你們,神靈也不會生氣的。
王世充的心思,全放在如何說出讓你意料不到的謊言上。他的謊言技巧,告訴了我們成年人何以說謊的因由——他們心中沒有信仰,沒有畏懼,並不認為自己的謊言,能夠帶來什麼不好的結果。
相比於現代的中國人,王世充多少還有個底線,他終究是害怕真的有神靈,會因他的暴行而憤怒,所以就在自己的誓言裏做了手腳,拿神靈當凱子,逗神靈開心。而現在的中國人,心中根本沒有王世充的忌禪,說起謊來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更不講什麼技巧。
五
泰國大皇宮中的中國遊客,之所以敢瞪眼否認自己弄倒柵欄的事實,隻是因為他們知道,在自己之外,並沒有神靈之眼俯窺著他們。所謂人在做,天在看,這話他們根本不信。他們信的是,人在做,天閉眼,隻要你沒當場抓到我,我就死活不承認,看你有什麼招?
我小時遭遇到的小義頭媽媽,同樣不相信這世上有什麼報應——即或相信,也隻是相信別人說謊會遭報應,而自己,說過的謊如掠過的風,嘴唇翕動幾下,就算過去了。
早些年,我常擔心父母當著孩子的麵說謊,會扭曲孩子的心靈,影響孩子的人格發展。後來看到江蘇貪官徐其耀的書信,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徐其耀,曾任江蘇省建設廳廳長,他以擁有146名“二奶”的大手筆,在貪官排行榜上奪得席位。但披露出來的貪腐數額隻有兩千萬,這與他情婦的數量嚴重不對等——但我們不管這事,要說的是徐其耀寫給自己正在讀大學的兒子的一封信。
在信上,徐其耀和風細雨、苦口婆心地教育兒子:
不但要學會說假話,更要善於說假話。要把說假話當成一個習慣,不,當成事業,說到自己也相信的程度。妓女和做官是最相似的職業,隻不過做官出賣的是嘴。記住,做官以後你的嘴不僅僅是屬於你自己的,說什麼要根據需要。
這封信才讓我驚訝地意識到,我擔心他們的教育方式,會把孩子教成一個說假話的人。而他們卻擔心自己做得還不夠,生怕孩子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視謊言為生存法則,隻因為他們對這世界充滿了蔑視,對他人的存在,完全是無視。
他們不知道,哪怕是最壞的人,也渴望和好人交往,因為好人不會傷害他們;哪怕是最喜歡說謊的人,也要求別人對自己誠實,因為隻有誠實的人,才能給人以安全感。當他們將謊言視為人生追求,就落得個被所有人厭惡的結局。
六
人是需要一點兒畏懼的心。
人至少要畏懼自己的良知,如不然,行事就會采取絕對的利益取向,做事不擇手段。這樣的人也沒有反省能力,奪到手的利益總嫌太少,失手時抱怨自己的運氣不好。他們也不相信什麼規律,更不相信報應。所以,中國的貪官一旦東窗事發,在法庭上的懺悔,聽在我們耳朵裏感覺怪怪的。那隻是因為,他們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隻是認為自己時運不濟。之所以懺悔隻是糊弄公眾,希望能夠減輕懲罰罷了。
這世界上,有些東西是需要付出努力來固守的,諸如良善、美好與愛。信仰召喚著人的心靈寧靜,能夠讓人從容麵對自我。信仰賦予每個人的基本使命與目標,能夠讓我們不懼坎坷與磨難。畢竟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次生疏的單程旅行,路太長,夜太黑,總是需要一盞信仰之燈,照亮我們的前行之路。
是喚回信仰的時候了。一個人沒有信仰,就會空虛茫然,閉塞良知,貪婪無度,不擇手段。一個民族失去信仰,就會無知無畏,相互殘害,彼此憎恨,官貪民暴。當一個民族的家庭教育,走到了唯恐孩子人格健全,唯恐孩子心靈不夠扭曲,唯恐適應不了一個謊言泛濫的環境的時候,這就表明我們偏離常態太遠了。
中國人為什麼這麼軸
一
“軸”這個字,是北方方言,意思是說一個人愛鑽牛角尖,說話或做事情一根筋,不變通,而且不聽人勸。
讀中國史,對中國人的國民性感覺最強烈的,就是一個字:軸!而且不是一般的軸。
比如說中國明君榜上第一名,唐太宗李世民,就是軸至極致的這麼個角色。
二
唐太宗李世民,是皇帝中智商、情商雙高的,他英雄一生,勤於房事,一共生了14個兒子。
這14個瓜娃子,各自都有多大出息呢?
老大李承乾,因在性觀念上與李世民產生分歧——他喜歡的同性愛人被李世民殺掉——怒而抗爭,終死於李世民之手。
老二李寬,早夭,國除。
老三李恪,被殺死於高宗李治任上,海內冤之。
老四李泰,被李世民流放,死於高宗年間。
老五李祐,被李世民賜死於內省,國除。
老六李愔,高宗任上牽連於謀反案,廢為庶人,死於流放地巴州。
老七李惲,高宗時被人告發謀反,因恐懼自殺。
老八李貞,武則天時起兵,失敗服毒自殺。
老九李治,登基為帝,是為高宗。
老十李慎,生性膽小,但仍被武則天賜死。
老十一李囂,早夭。
老十二李簡,早夭。
老十三李福,生性平庸,無能之輩,唯獨他幸福活到老,死於床榻。
老十四李明,被人告反謀反,李世民指使官吏迫其自殺。
簡單統計一下,李世民14個兒子中(夭亡3個,不計入內,以存活的11個孩子為基數):
由李世民親自操刀動手,賜死4個,占總數的36.4%;由高宗李治,弄死3個兄弟,占總數的27.3%;女皇武則天,不甘寂寞,也來弄死2個,占總數的18.2%;正常死亡的,隻有繼承了皇位的老九李治和愚笨的老十三。
要知道,李世民及李治時代,是大唐帝國最具人性化、最溫柔的時代,這個時代的皇子死亡率竟是如此之高,不能不讓人吃驚。
而且中國曆史有個說法,指“武則天殺諸李”。但“大數據”告訴我們,武則天被冤枉了,她殺死的太宗子嗣,隻是李世民賜死的一半。
然後我們又發現,皇家子弟高死亡率,並不是特例——李世民這裏,算是不錯的了。
三
開創了專製極權的秦始皇,一共生了23個皇子,10個公主——結果最後隻剩下一個秦二世,秦二世把22個哥哥統統殺掉;10個姐姐更慘,全都被拖到市場上,五馬分屍,公開車裂。
再看漢高祖劉邦,他有11個兒子,正常死亡的隻有兩個,其餘九人,或毒死,或囚死,或嚇死,或自殺,非正常死亡率高達81.8%,與唐太宗的兒子非正常死亡率持平。
這還都是開國之君,如果統計亡國之君,那就更慘。
明擺著,這個權力遊戲,有問題。
四
中國的專製極權,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開創,結束於公元1911年,時間長達2132年。
在這漫長的殺戮遊戲中,輸家是極慘的。而贏家,同樣也要以子孫的福祉為代價。如唐太宗李世民,竟而要親手賜死4個兒子,可想而知,在這個過程中他絕不會開心。肯定是一邊賜死兒子,一邊心裏嘀咕:不對呀,我英明神武地艱辛打拚,難道就為了賜死自己的孩子?
肯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頭。這個不對頭,正史其實是有記載的。
南北朝時,有個李壽,他聰敏好學,雅量大度,崇尚禮儀。公元338年,他率師攻克成都,然後就考慮應該幹點兒什麼。
有人勸他自立為王,也有人勸他幹脆直接當天子。李壽拿不定主意,就找來個巫師卜卦。
巫師卜過後,說:可以做幾年天子。李壽大喜:當一天皇帝就賺大了,何況幾年?
旁邊有明白人勸他:不是這樣子的,幾年天子,不如百世的諸侯。意思是說,你這幾年的天子,是要用你後人百世諸侯的代價,來換取的。
可是李壽回答了句:朝聞道,夕死可矣。就昂然登基了,結果他這個草台班子政權,連10年都沒挺過去了,就滅亡了。
古中國人不是太明白,為什麼幾年的天子,要用百世的諸侯來換取?就簡單地解釋為福不可享盡,留幾分給子孫享用。但實際上,這裏有個權力的隱秘法則在起作用。
五
皇帝的權力,是無遠弗界的,意味著對他人權利的無限剝奪。在皇帝麵前,是沒有二號人物的。皇帝走的是極權路子。極權,趨於極端的權力。在皇帝麵前,什麼將軍、宰相、皇子、公主,不過一介奴才而已,宰你不過是宰條狗。
權力極端化,剝奪掉所有人的權利,這就意味著皇帝隻能有一個。極端是排他的,如果有兩個極端,就必須要拚掉一個,否則就稱不上極端。
而諸侯的權力雖然也很大,但並未趨於極端,至少他還要承認有比他權力更大,或是有與他分庭抗禮的人。這樣就營造出相對的共同存活局麵,所以算卦的人會告訴李壽,天子隻能幾年,諸侯可為百世,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李壽是“很軸很軸”的,別人勸他要為子孫的福祉著想,他自己卻不以為然。最氣人的是他已經有了很大的權力,再進一步,權力增加所帶來的邊際效應是遞減的,也享受不到多大的刺激,但他還是為了自己一點點的快感,不惜犧牲子孫後人的機會。
從秦始皇,到劉邦,到李壽,到李世民,乃至到以後的趙匡胤、朱元璋等帝王,他們每個人,都是絕頂的聰明。但在他們向權力極峰衝刺之時,毫無例外地都曾麵臨著“李壽式”的人生大考:是更進一步,為了追求邊際快感已降至最低的權力增加值,還是停下腳來,考慮一下子孫後人的福祉?
但他們每個人,都毫不猶豫地作出了“李壽式”的選擇,你說這些人軸不軸?
六
極端權力,因為太極端,已經徹底偏離了常態。
未達極端化的權力,雖然也是以天下人為敵,但好歹還顧及了幾分親情——在權力的保護傘下,多少還窩著權力者的家人。但當權力行至極端,不唯以天下人為敵,甚至連自己的兒子女兒,統統視為敵人。
正是這樣一個規律,所以秦始皇的皇子公主死淨死絕;劉邦也不例外;而英明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不得不親手賜死自己近一半的兒子。
李世民也是人,也有人情味,但他奉行極端極力法則時,整個人就異化為“權力動物”。一旦有人挑戰他的權力,他就會本能地暴力回擊。哪怕是這種挑釁來自親生兒子,那也隻能如此。因為極端權力是排斥親情的,承認了親情,這個權力就不極端了。
權力遊戲玩兒到這份兒上,玩兒到父子相殘——到了這一步還不回頭,你說這軸不軸?
也不是李世民智商不足,非要犯“軸”,而是他居處的世界,就是個“軸氣彌天”的大環境。如果他不軸,就無以存活。
七
如果李世民不犯軸,小富即安,趴在諸侯的地位上不思進取,那麼他就會麵臨著非常惱火的現實。其他的“軸人”會紛紛出世,耀武揚威地要求他臣服,而那些人論及智力,和李世民相差不可以道裏計。這樣一來,李世民也沒辦法——與其你犯軸,不如老子軸,反正都是軸,看看誰最軸。
曆史證明,李世民是最軸之人。正因為他軸,所以他悍然發動“玄武門之變”,宰掉大哥李建成,殺掉四弟李元吉。摘下了“大唐帝國第一軸人”的桂冠,獲登天子之位。
如果再看秦始皇,看劉邦,以及此後任何一位帝王,無一不是在軸的方麵別開生麵、另辟蹊徑,都是軸到極限、軸到無以複加之人。
中國的曆史,就是一部“軸人史”。
從秦始皇開創這個缺德的“軸人血拚大賽”以來,中國人根本停不下來,一軸就是2132年。在這漫長的歲月裏,無論多麼聰明的人,也抵不過軸性發作的大環境,隻有最極端的軸人才能生存。社會博弈的規則極端再極端,極端到如李世民這般,一口氣賜死四個兒子。明君尚且如此,其他帝王又是個何等情形?想想都令人恐怖。
說從曆史中吸取教訓,不過是句欺人之言。曆史上曾經發生過的錯誤,日後仍然會發生,沒有人肯從曆史中吸取教訓的。秦始皇的兒子女兒死得那麼慘,聰明的劉邦接著走這條道;劉邦的子女慘過了,李壽接著來;李世民看著前麵這些慘例,照舊踏上這條不歸路。曆史最多是讓我們了解一下人性,人性就是這樣,一旦犯賤軸起來,兩千多年也喚不醒。
八
中國人的軸勁兒,不隻是在權力範疇,在其他領域也同樣。建築要最高,廣場最宏偉,貪官撈最狠,規模玩兒最大,吉尼斯紀錄搶了一個又一個。說高考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說地產就把房價推到誇張怕人的地步;就連娛樂節目也不例外:《中國好聲音》的歌手不說比拚聲樂,卻比拚誰最慘,誰最慘評委就把票投給誰,這就是“軸性大發作”,讓人無語。
這種所謂“軸”,歸根究底是一種執念。起因於思維過於空虛,空茫無際,一個念頭一旦產生,就會牢牢抓住念念不忘,大腦反複循環形成固化印痕,再也難以消除。這種以軸為標誌的思維模式已持續了兩千多年,甚至已烙刻在基因上,距離理性越來越遠。
文明發展到今天,對於中國人來說理性其實很簡單,就是個對度的把握。不到位固然不妥,但玩兒起來就直奔極端走,這就是軸。
就拿政治文明來說,理性的政治不過是個相對來說最不壞的中介點。這個中介點往下,就是社會管理係統力量顯弱,不足以抵製犯罪行為;往上一點兒是暴權,民眾的合理權利遭到剝奪,生存空間遭到殘酷擠壓;再往上就是令人絕望的極權,縱統治者本人也要輸得極慘。
之所以凡事走極端,社會博弈一定要推到兩敗俱傷沒有贏家的淒慘地步,就是因為當政者腦子太軸。你一說極權之惡,他就馬上跳到另一個極端,大講社會管理失控的可怕。哪怕你拿大炮轟他,他也想不到在兩個極端之間,還有個相對不最壞的中介點。
思維循環於兩個極端點,實際是原始荒蠻時態下的恐懼所驅使,是來自遠古時代的不安記憶。表現為一種生命意識的匱乏感——吃不夠,撈不足。泥陷“軸坑”兩千多年的惡性社會博弈,進一步加固了這種恐懼。但在當今商業文明時代,其特點就是物質財富充足,所需要的是一種悠然安詳的智慧,不偏執,不極端,回旋有餘地,進退不失據。這樣才能多所得,少所失,不以得喜,不以失悲,時刻保持腦子的清醒冷靜,保持理性,才能夠避免周期性軸勁兒發作的老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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