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濕人(1 / 3)

根據《任氏家言》的記載,蔣氏做這“白天渡人,晚上渡魂”的營生已經六代了。坐在我們麵前悶著頭抽旱煙的這個人就是蔣氏第六代渡魂人。這渡魂的營生到這一代就算結束了,因為蔣氏的第六代子孫沒有娶妻,更沒有子嗣。五叔問起這普通的河為什麼就能在夜間渡魂?蔣氏解釋道,這種陰陽河並不多見,必須是天極所正指的地方,而且恰好有河水流過,這才符合。六代以前,咱們這裏都沒有陰陽河,然而一場大地震,將北邊的一條河往咱們這邊移動了六裏地,這才有了這條陰陽河。我的祖先也就是在那時候被選中成為渡魂人的。我們這裏能有一條陰陽河算是很幸運的一件事情了,其位置正在我們縣玉河上。

可是,我們平時看到的玉河,與其他河流並沒有分別。即使是在晚上,也沒有看出異樣來。我將這個疑惑講出來的時候,蔣氏笑了笑,道:“今天晚上帶你去見識一下,運氣好的話還能遇到零星的靈魂渡河。”我聽了這話卻是極興奮的。“不過河水已經要幹涸了,這樣的機會並不太多了。前幾天的連陰雨下來,水位又漲起來一些,今晚也許是我最後一次渡魂了。前些年,任五爺就給我父親算過,這營生到了今年的十月初八就該歇下了。我當時不信,現在看來,分毫不差。”

到了夜間,我們一行三人開始出發了。玉河並不遠,離我們所在的村子大概有五公裏的樣子。那蔣氏不習慣坐車,便讓我們開車走,他自己步行趕回。當我們到了河邊一間破敗的小屋時,蔣氏卻從裏麵走出來了。高人自然有高超之處,我和五叔雖然吃驚,卻不好打問。三人在小屋內坐定,喝著茶打發時間。蔣氏道:“還有一個時辰就好了。少安毋躁,一會兒見了什麼都不要出聲。”我和五叔點頭,五叔卻摸摸懷裏,我知道他在看鐵八卦是否安在。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這裏很靜,除了緩緩的流水聲透過窗戶傳進來一部分,幾乎是沒有任何聲響的。在這種安靜的環境下,人們往往容易緊張。我們正說話間,三聲不緊不慢的敲門聲響起來,我嚇了一跳,蔣氏卻說:“不妨事,我去看門。”說完起身開門,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後生渾身濕淋淋地站在門口,討好地問:“今天能渡我嗎?”蔣氏厭惡地看了他一眼,道:“這個,誰曉得呢。許是可以的……”那人好像剛從水中撈上來一樣,渾身濕透,滴水不斷從他身上滴下來,在地上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水潭。

那人卻還不甘心,道:“可以的話,走之前喊我一聲。不勝感激。”蔣氏早已不耐煩,道:“可以的話,自然喊你,你且去吧。”那人笑笑,很高興地離開了。蔣氏關上門,我明顯聽到重物落水的聲音,正欲起身,卻被蔣氏一把按下:“不要動,沒事的。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我問蔣氏:“阿公,那是個什麼人呢?怎麼渾身都濕透了?”蔣氏道:“那也是個可憐人呢。不是我不渡他,是不能渡,不敢渡呢!”

蔣氏這才說起這個有些淒涼的故事:

這後生叫華晨,至於姓什麼卻沒人知道。他原本是一個貨郎,解放前就挑個扁擔批些針線之類的零碎走街串巷混生活。他來到我們玉河村的時候,寡婦陳梅子的男人就正好咽氣。

在咽氣的前一天晚上,梅子的男人從外麵回來,家裏養著的六條狗無一例外地對著他狂吠,要不是鐵鏈拴著,這男人怕是要被狗給撕成碎片。梅子男人感到奇怪,這些狗從小喂到大,從來沒有對他這麼不敬,今天這是怎麼了?這是梅子出來製止了狗的狂躁,梅子男人這才進了家門。吃完飯在炕上躺著抽煙的時候,梅子男人就覺得頭暈,很快嘴眼也歪斜了,渾身抽搐,嚇得梅子沒穿鞋就跑出去把村裏的郎中請來。

那郎中邁著往常的步伐,進了梅子的臥室。那男人躺在炕上已經不省人事。這郎中從包裏拿出一根發絲一般粗細的銀針,在油燈上燒著,這才吩咐梅子把男人的嘴強行掰開。隨後,這大夫往那男人的上齶就是一針,插入寸許。那男人吐出一口黑血,然後連打七個噴嚏,這才哈哈大笑道:“我就說麼。有您在,我這命閻王爺還舍不得收呢!”梅子歡喜道:“多謝先生了。”從那箱底拿出一個銀坨子,交給那郎中,郎中卻一臉陰森,道:“留給他攥手裏吧。趕緊打發人告一下蔣老爹,準備渡魂吧。”梅子放聲大哭,這時候,門外的狗全部掙脫了繩索,守在臥室門外朝裏麵狂吠。

郎中走後不久,那男人卻越發精神。能跑能跳,還吃了兩大碗撈麵。梅子歡喜道:“許是郎中看錯了。你當沒事的。”男人也高興,二人說了一夜的話。清早起來男人洗臉的時候,一腦袋紮進臉盆裏,再也沒有起來。女人從外麵進了臥室,手裏尚拿著熱好的饅頭,卻從鏡子裏麵看見一個隱隱約約的後生騎在丈夫脖子上。而她丈夫卻早已經斷了氣。

正在這時候,那貨郎的聲音和撥浪鼓有節奏的甩擊聲在整個村子裏歡樂地響地起來了:“針線、頂針、梳子來嘍!”與此同時,梅子扔了饅頭站在原地仔細地聽著這猶如天籟一般的叫賣聲。她竟然鬼使神差地不管還在臉盆裏長時間洗臉的丈夫,徑自走出大門去,對著那個年輕的背影喊道:“等一下!”那貨郎轉過身,卻看見一張滿是歡喜的女人的俊粉臉,那女人也驚異於這後生的秀氣,兩人站在原地眼光直直地發呆。

良久,那女人才回到家中,拿了一大撮塞在牆縫裏的頭發出來,跟這後生換了一些針線。在關中農村,留長頭的女人每天梳頭免不了要斷掉或者掉落,這每天都是一把,細心的便將這些掉落的頭發收集起來,塞在牆縫裏,遇到這些貨郎,就換些針線一類的補貼家用。這梅子頭發又長又粗,攢了一個月,便有很大一把了。貨郎拿了那頭發,不僅多給了梅子一些針線,還給了她一把可以插在頭發裏的梳子。兩個人這就算是認識了。

梅子埋葬男人那天晚上,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梅子的男人的屍體靜靜地躺在一張木板上,享受著這最後在自己家裏停留的時光。前來吊唁的客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後半夜隻剩下梅子一個人守在靈柩前麵,嗚嗚地哀鳴。這時候,這個清淨安詳的夜裏,一個未亡人守著丈夫的靈柩的靜謐時刻,靈堂上卻起了風,風很陰冷,將靈柩前的兩盞白燭本來就微弱的燈火吹得更加細小,整個靈堂黯淡下來了。這女人感到後背一陣陣發涼,她感覺到後麵有無數幽怨的目光盯著自己。她止住了哭聲,這時候,靈堂上更加寂靜,連那六條平常鬧騰的狗,此時也異常安靜……

風止住了,燈火閃了一閃,又重新亮起來,梅子再看那丈夫的屍體時,嚇得咬破了舌頭。男人屍體上的被子像是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不斷地往地麵上滴水。梅子小心地揭開被子,男人的身上同樣是濕淋淋的。梅子甚至連呼吸都不敢大口。她呆呆地盯著眼前的一切,對於突然之間產生的變故,她大腦一片空白。

她就這樣跪著,愣愣的,冷冷的。直到雞叫了三遍,一切終於恢複正常了。梅子卻如同雕像一般,跪在靈柩前麵。眾人將她抬起來的時候,她的姿勢都不曾改變。直到把她放在炕上,有幾個牙婆不斷地幫她按摩和疏通筋骨,才稍稍緩了過來。

梅子埋葬丈夫之後,一個人過起了日子。這樣的孤單淒苦,隻能在跟貨郎一個月一次的兌換過程中得到稍微的排遣。在這個村子裏,除了死掉的丈夫,這貨郎是與她接觸最多的人了。時間一長,這二人便有了私。最先發現這件事情的是劉二家的傻子,一天中午,貨郎挑著擔子進了村,那傻子就跟在貨郎後麵也學著他的樣子擔著擔子走,眾人在一旁看得開心。這時候,傻子突然趴在地上,並不斷上下晃動身體,眾人笑得更厲害。那貨郎紅著臉,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擔著擔子逃也似的離開了,絲毫不顧梅子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