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玉,又稱“賭石頭”,是一種古老的玉石材料的交易方式。人們可以出售玉石的原石,這時常人很難看出其中的含玉量,購買者在購買之前也不被允許將玉原石切開察看,購買者當購買後也可以以相同的方式繼續對所購玉原石進行出售,所以這種獨特的玉原石的交易方式被人們形象地稱為“賭玉”。
話說民國年間,五爺的一位雲南朋友開有一間玉器店,名曰“視石齋”,店主梁玉,是一位鑒玉高手,經他瞧過的石頭,從來不會錯。在雲南一帶,這梁玉連同他的“視石齋”就是玉石界的頭一把交椅。那梁玉雖說專於辨玉、識玉,卻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從事這個行業。在這個靠眼裏混飯的行業,雖說祖傳的技藝倒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大的差錯,但是總是有很大的風險在裏麵。因為“賭玉”行當裏有一樣規矩:買定離手,哪怕錢貨易手之後,購買者發現玉石有異,也不能反悔,隻能自認倒黴。所以,一旦出了差錯,賠了身家不說,搞不好連性命都要搭在裏麵。
還有一樣原因,這賭石的行業裏麵固然沒有常勝將軍,但是像梁玉這種人,無論買家還是賣家都不喜歡。如果一個行業裏麵沒有執行標準的話,大家都似懂非懂,這個行業是有很大的利潤可圖的。但是一旦有了行家,能夠被大家奉為準繩,那麼誰也別想撈錢了,所以辨玉是一個得罪人且兩頭不討好的行業。
梁玉的兒子梁石卻不以為然,他自恃有幾分聰明勁,加上從小耳濡目染,對辨玉這一個行當有很濃厚的興趣,所以不顧父親的一再勸誡,樂此不疲。他經常趁父親的空檔在外麵參與賭玉,倒也贏多輸少,賺了不少錢。而一旦梁玉知道,必少不了一場臭罵。
這一日,梁石和幾個朋友從酒店吃完酒出來,見路上一個山民模樣打扮的人,背著一個巨大的竹筐,框子裏麵放著一塊大石頭,這梁石是什麼眼力?一看就知道是毛玉石,這石頭尚未琢磨,倒已經泛出碧綠的光來,煞是好看。這梁石看了,對眾人道:“這石頭裏必然有寶。”眾人起哄。那山民笑道:“果有識寶的人,這塊石頭裏麵必然有寶,售價一萬個現大洋。”那梁玉冷笑道:“怕不值一萬兩吧?”山民倒也痛快:“你說個價兒。”梁玉道:“四千塊,多一分不要。”山民笑笑:“願成人之美。”正準備成交,孰料平日裏一起玩鬧的“圭雲莊”的少莊主餘慶提出要買,梁石倒也痛快,見他喜歡,便讓給了餘慶。
原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下午餘慶的父親餘溫故就登門拜訪梁玉。這梁玉自然不敢怠慢,趕緊出迎,二人寒暄幾句,那餘溫故道:“一向忙於瑣事,不想倒失了禮數,早該拜訪梁公的,誰知竟拖到今日。”這梁玉早就知道餘溫故來者不善,因為同行是冤家,本來二人隻是貌合神離,心裏芥蒂不淺,這時候突然高調登門,必然有事。那餘溫故客氣之後,這才說道正題:“今日晌早,我那逆子與貴公子一幹人玩耍,路上見得一塊奇石,原本是令公子喜愛之物,卻不想被我那孽障搶了先手,多少有些不知禮數,特前來道歉。並將那石頭奉上,以免令公子計較。”那梁玉一聽,不禁怒火中燒,即可吩咐下人道:“將那廝捆將上來!”心道:必是那廝逞能,看走了眼,讓餘公子折了銀兩!這是找上門來臊我了!
餘溫故卻道:“梁兄切勿動氣!本是孩子們在路間耍笑的事故,說來逗逗悶子,若然惹得世兄不快,反是不美。”梁玉應道:“餘兄有所不知。這猴兒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早就告誡過他勿要逞能,竟然不聽。勢必該打!”“梁兄不是了。這賭玉行當靠本事吃飯,貴齋是世家,從不走眼,奈何不讓令郎入行?”“餘兄豈能不知這行當水深水淺?你我從業半生,卻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他一個後生,本事不濟卻硬要逞能,難免不出事。我這視石齋的牌子一旦因他而損,豈不事大?”那餘溫故嘴角露出微微的奸笑,隨後那下人隨著梁石上了廳堂,餘溫故見了梁石這才道:“說起出事,倒也招笑,今晨令郎所賭的石頭售價四千,我那逆子購了,回去剖開,竟是頑石,哈哈哈……看來這辨玉的技藝,梁兄還要多多指教令郎啊。”
這話已經說得很過頭了,梁玉早已經氣得不知所措,隻好將火發在梁石身上。梁石也知道闖了禍,這時候不敢大聲喘氣,聽到父親嗬斥,也不敢抬頭,兀自跪著,聽候發落,那餘溫故嘴上阻攔,卻不見行動。末了,梁玉拿出四千塊大洋交給餘溫故,餘溫故卻板起麵孔道:“梁兄罵我,我雖說手藝眼力不濟,倒也不至於不知道規矩,逆子賭玉,願賭服輸,怎能讓您賠錢,萬萬不能。”堅決不受。這時廳堂裏麵也有幾個閑客湊了過來,那餘溫故命下人拿出那塊琢磨了一半的玉石,當著廳堂內外人的麵,摔在地上……
眾人見那地上石頭粉碎,內中並無半點異色,都道梁石看走了眼,砸了“視石齋”的牌子,這梁玉還不知道怎麼收拾兒子呢。這下有好戲看了。這眾閑人原本都是好事之徒,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兒。那餘溫故訕笑道:“梁兄見諒,一時失手,一時失手。告辭。”說完拱拱手,出得門去。梁玉卻還配的笑臉對著那個得意的背影道:“常來啊。”說完立刻轉身,對著地上跪著的兒子就是一個大嘴巴:“讓你滋事!”那梁石抬起頭來,卻早已經滿嘴鮮血,應道:“請容兒稟!那石頭絕不是這一塊!定是那餘溫故來訛,砸咱們的牌子!”“還敢嘴硬!若不是你多事,豈能如此?”說完還要打,卻被那下人苦苦攔住:“老爺不要動氣,莫要傷了身子!”
梁石哭道:“父親!那石頭絕對是精品翡翠原石,我如果連那個都看走眼,還怎麼吃這碗飯呢?”梁玉道:“早就跟你說了,讓你不要吃這碗飯,你偏不聽!這是得罪人的營生,還能有好?以後若要再賭玉,定將你趕出門去!”梁石沒有言聲,他心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這餘家父子既然已經讓“視石齋”名譽掃地,自然高興。父子二人捧著那塊原石,樂不可支。這原石已經被鑿開一小半,露出圓潤的翡翠石。那餘溫故說:“沒想到那梁石小小年紀竟然有這般眼力,這塊石頭為父都不曾看得通透。如若在路上遇到,固然石頭能泛出光來,這也無法立即作出評判。有些石頭本身光澤很好,卻是頑石,這辨玉之道,深奧啊。”那餘慶道:“爹!這石頭能值多少錢?”“這就不好說了。俗話說:金銀有價玉無價,這石頭要是賣給懂行的買主,百倍價錢都不止!”“咱們把它鑿開看看吧?”餘慶道。“這還有什麼可看的?這不是已經開了這麼多了嗎?這叫欲擒故縱,開這條縫就是為了給人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感覺,讓人欲罷不能,這樣價錢就抬起來了。”“哦,還是您老老道。”
第二天,這塊石頭被悄悄送往外地轉手,由餘溫故的兒子餘慶親自押鏢。誰知在半道上,這群人遇到了山賊,不僅鏢物被洗劫一空,連那餘大公子都一並被抓到了山賊的巢穴。這夥強人從清末一直活躍在滇黔邊境,以剪徑劫道為生。十幾年來,雖然政府多次組織剿滅,卻每每無功而返,並不是這夥強人何等凶猛,完全是這些官兵們各懷鬼胎,誰也不願意真正清剿,都是領了撥款和糧餉,到山上晃一圈,放幾響空槍了事,然後回去繼續領空餉,順便發展自己的武裝。所以作為當地的小軍閥來說,一方麵犯不上跟這些土匪較真,另一方麵真剿滅了土匪,誰能保證政府不卸磨殺驢?再說剿滅土匪之後誰給發餉呢?所以十幾年來,這個地方的山賊草寇根本沒有停止過,老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這下連有錢有勢的餘大少爺都成了山賊的手中物。
這餘家大少爺上了山,仍然放不下原來的派頭兒:“你們連我都敢抓?你們知道我爹是誰嗎?說出來嚇死你們!”那土匪根本不客氣:“抓你?老子還抽你呢。”說完就是兩個大嘴巴子,那餘慶從小到大哪兒受過這種委屈,一下子給打懵了,他清醒過來之後,大喊一聲:“我爹是視石齋東家梁玉!你們敢這樣對我,我讓我爹殺了你們!”那幫土匪端的天不怕地不怕,又賞過餘慶兩個大嘴巴之後,道:“你爹就是袁世凱,老子照樣打你,打完之後還要砍掉你的手指頭,讓你爹給送銀子上來!”餘慶早就知道這群家夥完全是亡命之徒,拿自己父親的名號出來根本沒有任何作用,而且這夥強盜根本殺人不眨眼,很多情況下綁票的人拿了贖銀也難免一死,這餘慶卻也聰明,故意說出“視石齋”的名號,將來即便自己出事了,也連累不到自己的父親。
正在這時,餘慶看見視石齋真正的少莊主出現在自己眼前。他揉揉眼睛,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心想:“這下壞了。撞槍口上了!真夠背的。”可是這少莊主說話,卻與他相熟的少莊主完全不同,完全是另一幅口吻:“真是踏破鐵鞋呀。今天咱們終於又見麵了。”這餘慶正要說話,少莊主手下一個卻搶先了一步道:“大哥,這小子正是你要找的兄弟,咱們宰了他。”這一句話讓餘慶更加糊塗:“怎麼又冒出來一個兄弟?”那少莊主道:“不忙!有他的好處在。先押起來再說。我看看那塊石頭。”餘慶被押了下去,關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山洞裏麵,這山洞裏到處都是老鼠洞,裏麵老鼠根本不怕人,滿地亂爬。餘慶被關在裏麵,從小過慣了少爺生活的他實在是難以忍受。他迫切地需要出去。
這時候,那少莊主再次出現在餘慶的麵前,他拿著那塊翡翠原石道:“你真是視石齋的少莊主?”餘慶見這人雖然與自己熟識的梁石卻有九分相似,但從氣質和神態上看,根本不是一個人。這下他徹底放心,這才抖擻精神,虛張聲勢道:“我就是梁石,你們趕緊放了我,要不然我讓我爹殺了你!”這句話說完,那“少莊主”道:“喲嗬!真是大戶人家出身的人,到底不一樣。都會成這副鳥樣,還驢倒架子不倒。告訴你,小子,你就算能從這讓出去,也得揭層皮!然後吩咐手下,好好養著,莫要餓著。三天之後必有大用!”這餘慶心裏不免發涼,看來這夥土匪是跟“視石齋”有仇,自作聰明說自己是梁石看來是棋差一著,聰明反被聰明誤,自己為那梁石頂了雷子。他越想越窩火,這是怎麼回事啊。明明兩個人長得賊像,怎麼就不是一個人呢?難道這兩個人真有什麼關係?親兄弟?也沒聽說梁石還有一個兄弟呀。管他呢,自己進了這裏就等於一隻腳進了閻王殿,隻要對視石齋的人有害的事情,我做了就行,能得罪他們就得罪他們。反正冤有頭債有主,到時候自然會有人給自己出這口氣。再想也想不出什麼頭緒,索性就走一步看一步,能混條命下山,再找梁家父子算賬。
這餘慶打定主意,想看看這夥土匪究竟要幹什麼。艱難地等得三天,到了午夜,月朗星稀的時候,這夥人把他押著去了山頂。這山頂上一塊開闊地,被月光映襯地一片慘白。這不大的一塊地方,周圍點滿了火把。在中間一塊高聳的小山包頂上,一塊罕見的翡翠石泛出情侶的光來。一看見這塊石頭,餘慶就有些按捺不住。他一邊觀察這夥強人究竟要幹什麼,一邊偷空瞅上兩眼那塊石頭。
說話間那冒牌少莊主已經到了。等待眾人都到位,一個打扮怪異的人開始領著眾人跳舞,禱告。然後抓起餘慶,通過一個木梯上了小山包,靠近了這塊通綠的石頭。餘慶在近前看見這石頭,心中的興奮更是難以自持,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快要成為這夥盜賊的魚肉。
那餘慶隻顧著看那石頭,卻沒料到自己已經被綁在石頭旁邊,在這山包的最高處,餘慶被扒光了衣服,牢牢地捆住了。此時山風吹起,把那周圍的火把吹得劈啪作響。餘慶往山包下望去,那群賊寇都生生跪下一個緊接著一個磕頭。餘慶傍邊的這塊石頭突然發紅,而且是那種血紅的顏色,好像立刻要流出血來,看上去嚇人。餘慶正驚呆間,卻突然覺得左眼睛疼得難受,他大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
等他醒來,早已經躺在山下一塊空地上。左眼還隱隱疼痛,用手一摸,一攤血跡,他立刻明白了:一隻招子沒有了!餘慶瞎了一隻眼,跌跌撞撞好幾天,這才像花子一樣趕回到莊上。餘溫故一看,大吃一驚。聽得兒子如此這般一說,牙恨得癢癢的:“梁玉小兒!我與你勢不兩立!”在餘溫故看來,這根本不是什麼梁石的兄弟,而根本就是梁玉父子為了打擊報複,自導自演的一場好戲!奪了餘慶一隻招子!
而餘慶又從身上搜出一封信來,信中說:“梁玉:別來無恙?你可曾記得十八年前那天晚上,我娘,也就是梁石的親娘分娩之後,你為了用胞衣煉玉,竟然於仍在產的母親不顧,兀自玩弄那塊凝脂玉。我娘身死,於墓中誕下一子,為山賊盜掘乃生。至此已十八年矣。殺母之仇,不能不報,爾項上人頭且暫時寄存爾處,待得時日,自然來取。且將我兄長一隻招子留下,以作紀念。”念完信,父子二人的觀點再次出現分歧,原本認為那山賊搶劫不是梁玉安排的餘慶此時覺得這是梁玉報複計劃的一部分,而原本堅持這是陰謀的餘溫故看到這封信覺得這是真實的。
餘溫故道:“不著急,你且歇著,我明天打問一番,咱們再作計較。”這父子二人這才分頭回去歇息不提。第二日,餘溫故一早就去打聽了。回家時掩飾不住的懊惱。他打聽到,梁玉當年確實因為用胞衣煉玉,不顧妻子正在生產,緊急將一塊拳頭大的玉塞入體內,導致其妻痛極而死,玉雖煉成,而失了人命,因為口風把得嚴,這才很少人知道。餘溫故找到原來在視石齋做事的小夥計,這才打聽到。看來,這梁玉父子根本不用他們動手,自然有人為他們除去。隻是餘慶的那隻招子,丟得著實可惜。轉念一想: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餘慶大概該有一劫,如果他當時報上了“圭雲莊”的名號,說不定早就命喪黃泉了,而且還指不定得使多少銀子呢。餘慶這孩子,也端的仁義、孝順。想來竟然留下了兩行濁淚。
因此,梁玉應該是有兩個兒子,一個就是其妻生出來的這個梁石,另一個便是在死後產下,被盜賊倒鬥的時候發掘出來的,後來上山為王,成了這山大王。餘溫故喃喃道:“這當年的玉癡確實名不虛傳。為了玉,連老婆孩子都不要了。”說完,搖搖頭,去看了那受傷的兒子。見了餘慶,說了這些事情,餘慶笑道:“看來我少了一隻招子也還真劃得來了。”餘溫故道:“我自有計較。”說完轉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