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啞姐(1 / 3)

我和五叔經曆了相當長的時間來適應目前的生活。當然,在有些人看來,我現在的生活實在是很幸福的。不愁吃喝,整天為了一些奇怪詭異的事情來去奔波,經曆不凡,而且沒事的時候可以在梧桐樹下喝茶聊天,要想熱鬧一點,還可以多叫幾個朋友一起來。晚上的時候就在屋裏升起火爐子,上麵坐上熱水,偶爾還會弄些小菜來吃,當然,這是在燙了酒的情況下。然後召集一些朋友前來聚會,這都是很愜意的。最有意思的還是這些朋友能帶來很多故事。一下便是一個故事引發的一係列的詭異事件。這個故事是三寶帶來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的姐姐,親生姐姐是一個啞巴。而且,自從我出生之後,四歲的姐姐更是成為家裏人出氣的對象。我的爺爺奶奶有著很濃重的重男輕女思想,我的母親在生下我姐姐之後,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而她對姐姐的憤怒和怨恨已經超越了世間一切怨恨。更何況,她還是一個聾啞人。

我的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極大地歡樂和希望,母親也因此揚眉吐氣起來。她在家裏的地位直線上升,甚至不把爺爺奶奶放在眼裏,當然,曾經對母親頤指氣使的父親,如今也如同一根扔進滾水中的掛麵條一樣,徹底軟了下來。而我那個姐姐的命運卻沒有任何好轉,仍然是眾人欺負和侮辱的對象。每個人在生氣或者吵嘴的時候,都會對這個倒黴的啞巴女孩施加以拳腳,盡管她當時隻有四歲。

有一回,母親因為奶奶燒的飯鹹了的緣故,指桑罵槐地發了一通的埋怨,奶奶自然知道這是針對她的,但是看在孫子的麵子上,根本不敢反駁,隻好一個人生悶氣。這時候,倒黴的姐姐吃完一碗飯來添飯,遇上正在火頭上的奶奶,一場大戰立即爆發。奶奶先是一個巴掌將姐姐摑倒在地,姐姐的飯碗碎了,碎片還把額頭劃了長長一條口子,血流不止。但是這樣並沒有阻止奶奶對她的進攻。她先是用大腳板(她沒有纏小腳)在瘦弱的姐姐身上踢,可能是瘦弱的姐姐的骨頭把奶奶的腳碰疼了的緣故(有點像包身工,但是我敢肯定這就是事實),她拿起擀麵杖,對著已經滿臉是血的姐姐一頓好打,直到姐姐不省人事這才罷休。整個過程非常慘烈,一家人都被聲音吸引過來,但是沒有一個人製止,而是默默地看著。甚至有人幸災樂禍地想:打死就更好了,浪費糧食。

昏迷的姐姐被父親像扛一根木棍一樣扔進了牛圈。三天兩夜時間,沒有人問津。直到第三天一大早,虛弱的姐姐起來喂豬,吃了幾口滾燙的豬食。大家才知道,這啞巴的命真大,還真沒有死。當然,這事件並沒有導致嚴重的毆打停止,而是更加嚴重,幾乎每天,她都要遭遇一次或輕或重的打罵。

不知道姐姐是怎麼熬過來的。在我記事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每天被人毆打的。我學會說話之後,也加入了這樣的行列,但是因為年齡太小,力氣也小。打不痛她,她就很喜歡跟我玩。奶奶常常對我說:“他是老天爺給我的寶貝孫子帶來的傭人。你可著勁折騰,這丫頭命大呢。”

我到了上學的年紀,姐姐便給我拿著書包。我一路上一邊走一邊玩,姐姐不會說話,總是拽拽我,然後指指學校的方向,意思是,時間不早了。去晚了不好。我當然報之以一頓拳打腳踢。誰讓她令我在小夥伴麵前抬不起頭來,沒人跟我玩?

我在教室裏麵上課,姐姐就站在教室外麵等我放學,然後幫我背上書包,甚至背上我回到家裏。有一次,老師不知道怎麼看見了正在教室外麵窗台上拿著石頭寫字的姐姐,就將她帶進了教室,坐在最後麵的位置上。讓她跟我們一起學。這老師從來沒有關照過我,卻對姐姐這麼好,這讓我非常不平衡。於是回到家裏,我添醋加鹽地把這個重要的動向報告了父母和奶奶。他們當然憤怒,說是丟了人,自然受到眾人的辱罵和毆打。這一次打得特別狠,姐姐扛不住,瘦弱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住這麼猛烈地肢體衝擊了,就發瘋一般地大喊大叫,當然沒人能聽懂,但是對於挨打後從來不哭不鬧的姐姐來說,她的吼叫已經令人吃驚了。在眾人吃驚的一刻,姐姐頭也不回地飛奔出門了。

我之後長時間沒有見過姐姐,當然也很少想起她,但是在每每需要幫助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有些不習慣。直到有一天,下著暴雨,我一個人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當時已經黃昏了。因為剛下過暴雨,學校和家之間的一條小河河水暴漲。河上麵的小橋早已經被衝到不知道哪兒去了。我個頭小,要過河根本是不可能的。天越來越黑,父母和爺爺奶奶一定還在從地裏往回趕,大概還不知道我沒回家呢。我很害怕,因為這裏隻有我一個人,隻能聽見嘩嘩的流水聲。正在我犯愁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麵前:“是姐姐!”我興奮地大叫:“姐姐!姐姐!”姐姐也很高興,看著我不停地笑。我正歡快地蹦蹦跳跳,卻不料腳下一滑,就滾落到河裏去了。比我大四歲的姐姐此時已經十歲了。她不會遊泳這是肯定的,但是驚慌失措的姐姐很快穩定了情緒,她一下子跳到河裏,並掙紮著淌到我掙紮的地方,隨後將我牢牢抱起來,放到自己瘦弱的後背上,像往常一樣背著我。而瘦弱的姐姐隻能露出半個腦袋,腳底下踩著稀泥。這是很危險的,但是姐姐並不放棄,她一步一步走向河岸。好幾次都快成功了,可是還是滑到了,她又重新開始。我嗆了幾口水,但是沒有大礙,姐姐情況一定比我糟。終於,精疲力盡的姐姐把我放上了河岸,而自己再也沒有力氣爬上來。我趴在河沿上,拉著姐姐的手,怎麼也不鬆開。眼見我就要被已經開始隨波逐流的姐姐重新拉下河,姐姐一咬牙,掙脫了我的手,被洪水帶走了。我看著那個在水中浮浮沉沉的腦袋,紮著淩亂的羊角辮,臉上的笑容是那麼滿足和幸福。

三寶哭了,在座的人都哭了。之後三寶說:“都說人死之後有靈魂,我想這麼多年我每天都想起我姐姐,想起那天黃昏的事情。但是從來沒有見麵,連夢中都沒有。任先生,你能不能讓我跟姐姐見一麵呢?”

三寶說:“我回家之後將姐姐的事情告訴了家人,奶奶說,那是老天爺把她收走了,跟你沒關係,不怪你。你不用怕,她就是變成鬼也不敢把你怎麼樣。有奶奶呢!可是我對姐姐一直耿耿於懷,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和愧疚。我對不起她。”五叔道:“可以是可以的,但是你想知道什麼,想跟她說什麼?難道就想道歉嗎?也許她已經重新做人或者成為別的也不一定。你先想好要說什麼,其他的咱們再想辦法。”三寶說:“我就是想見她,真的很想見她。別的什麼都沒有。”他幾乎跪下了,精神非常差,看得出來他回憶的時候是飽含深情的。

我和五叔麵麵相覷,這樣做是有違道義的,因為總體來說,人一旦陰陽相隔,互相見麵對誰都不好。而且尤其對實施這個法術的人,很可能會受到傷害。因為根據《任氏家言》記載:反招人魂靈與生者會者,則法師陽壽必損。若魂靈仍在陽間,而招之,則法師與生人陽壽必損。也就是說:如果三寶的姐姐已經死了,我們招回她的靈魂,那麼法師的陽壽要受到一定的影響;如果三寶的姐姐沒有死,那麼招攬她的靈魂,不但對法師的陽壽有影響,而且很可能他的姐姐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

我和五叔猶豫的就是這個。然而,在很多地方,幫人招魂與人對話的事情屢見不鮮,但是這些大部分都是騙人錢財的,有一些是真的,也有一些是被迫上身的情況。這些林林總總真真假假的事件很容易混淆視聽,讓很多人認為讓冤魂上身是很容易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是那樣。這就好比一根電線一樣,如果要接通兩頭的電,必須承受電壓,使自己發熱而受到損耗。

我和三寶講了這番道理之後,三寶默默無語。周圍的人業務部喟歎這一人間的慘劇。我和五叔見到此情此景,隻好勉為其難。我們叔侄換上衣服,擺好神壇,五叔為了防止意誌力不集中被一些遊魂野鬼捉弄或者傷害,在周圍放了很多法器,這就更加增加了招魂的難度。

一切準備就緒,我站在一旁拿著浮塵護法。正準備開始,不想卻被一陣女人的笑聲打斷。眾人大驚,難道這麼快就把靈魂招來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時候,另外一個女人的笑聲也傳來了,眾人更加驚詫,左右看時,卻發現旁邊有兩名打扮入時的女子,進了屋門就直奔後院法場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鄭雨和一張新麵孔,這個女人年紀稍大,和五叔似乎一般年紀,應該有四十歲上下,淡妝粉飾,稍顯典雅,一股知識氣質油然而生,讓人很容易想到“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句詩。她們是見到我們這般打扮才忍不住發笑的。在得知我們有重要活動之後,這才安靜下來,圍坐在法壇旁邊靜靜地觀看。

五叔拿起一把柳木劍,寓意“見留”的意思,而且提前聲明,冥香燃盡之後,如果看到劍頭發亮,說明三寶姐姐確實死了,且沒有轉世,則魂靈能招;如果劍頭發暗,則人死了,而已經不事陰司,無法招魂;如劍頭不變色,說明人尚未死,在劍落地之前,必須由我打斷法事,做法是吹滅壇上的白蠟燭。

五叔撒過一把糯米,然後在劍頭上插了一把黃符,之後念道:“生則生,歿則歿,劍起魂靈落,勿要再蹉跎,罪人已悔過!”念過三遍,隻見黃符自燃成灰,此時五叔由站而坐,在蒲團上橫起柳木劍,直指西方。而在一邊擔任“護法”的我,因為幫不上什麼大忙,隻好關注著劍頭的顏色。而這時候,整個劍頭一點動靜都沒有,眼見得那根冥香就要完結。我心裏很著急,已經準備著手吹滅白燭了。

正在那冥香燃盡的那一刹那,劍頭始終沒有變色。於是我立即吹滅蠟燭,五叔則口吐鮮血,麵色慘白,好久才恢複元氣,能夠說話:“老三,看來是不行了。我看見你姐姐被綁在一根柱子上,由好幾個人輪番用鞭子抽打。”在場的人大吃一驚,三寶問:“那到底我姐死了沒有?”五叔道:“這個不好說,我也不能判斷這個景象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般來說隻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看到長大的人,這說明人還沒有死,或者還沒有轉世,是哪種情況要看劍頭而定。一種是幼年的人,說明人已轉世。今天這種情況,我根本沒有遇到過,也許被夜叉或者幽魂困住也不一定。”三寶大哭:“我姐姐生前就被人欺負,誰想到死後還是這麼命苦。”

五叔安慰道:“你也別太難過,吉人自有天相,你姐姐現在情況還不明了,也許她過得還不錯。”三寶隻是哭,他也知道五叔隻是安慰而已。五叔無奈,正在想輒,鄭雨道:“為什麼不把爺爺請來,讓他想想辦法,看看到底是怎麼了。”五叔一激靈,這才醍醐灌頂,這事情就好辦了,因為五爺是有法力的,招來不用費力。而且不會折壽,事情也能得到相當的解決。這三寶大概也早就聽說過五爺的事情,這會兒又恢複了信心,充滿期待地看著五叔,五叔明白,看來隻好由五爺出馬了。鄭雨卻不很樂意,因為在剛才的交流中,已經有人將啞姐的故事告訴她了,這才引起了她對三寶的反感:“早幹什麼去了。人死了這才想起她的好。”這話被三寶聽見了,更加無地自容。隻能充滿期待地盯著五叔。五叔拍拍他道:“放心吧,我五叔應該有辦法。”

五叔隻是咬破中指,在一張空白的黃紙上寫下了一道符,點燃之後,五爺就已經出現了。他首先沒有管五叔,而是直接奔我這裏。站在我麵前笑:“五小子,又有好久沒見了。”我看著五爺的影子,有說不出的滋味。我們不肖,每次遇到重大問題都要讓老人家出馬,實在有些辜負所托。我對五爺說:“爺爺,我真不願意打擾您。可是我們真的沒有辦法。”五爺笑道:“這孩子,你五爺我呢實在是把這陰陽間的事情都看透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所以你們這些子孫後代們就顯得沒本事了。不妨事,反正我也隨時都能來,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叫上我這個異類就行。”我和五叔看著五爺誠懇地影像,隻有羞愧難當。

五爺站在剛才的祭台前麵忽然發了火:“老五!這就是你擺的祭壇嗎?狗腦子!”五叔不敢吱聲,直直地跪下。五爺看著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將白燭換掉,點上紅燭。鐵香爐拿走,換成瓷爐,糯米拿去,換成粳米。”隨後,五爺將那把柳木劍扔出老遠,卻從身上拿出一把桃木劍,念念有詞道:“陰陽路,千般苦,路何方,夢故鄉。親人淚,為贖罪。前世債,莫要追!走!”一聲吆喝,隻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漸漸出現,一個中年女子的影響出現在祭壇邊上。這女子跪在五爺麵前,卻並不說話。五爺收了劍,這女子才站起來。

五爺看看她道:“起來吧。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那女子還不說話。五爺笑笑,拿出一支銀針,在那女子腮下紮了一下,那女子竟然考開口說話了:

我從小被家人毒打,倒也認了,因為我是啞子,又是女娃。可是我忍受不了她們對我的折磨,這折磨不是毆打,而是虐殺。任老爺!您是不知道。有一回,我爹不知道受了誰的話了,就把我的頭壓到水甕裏好長時間,我已經昏死過去了,滿臉青紫,這才放手,我就被隨便扔在地上,也是我命大,過了一晚上,竟然緩過起來了。還有一次我爹用繩子套把我吊在房梁上。眼見要被吊死,舌頭都出來了,放量竟然坍塌了,我又一次沒死成。當然,房梁塌掉之後,我仍然免不了一頓毒打。毒打我就認了,就害怕他們往死整我,他們是我的家人啊。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最心愛的弟弟也是這樣。那天被打的時候,我就有預感,我爹肯定要把我弄死,因為我不僅讓弟弟不高興,還讓父母在老師麵前沒有麵子。我知道我絕對會死,因為我有預感。於是我就跑。可是仍然沒有躲過。那天大雨,我從一隻住著的原來生產隊的時候就廢棄的保管室裏麵出來,看見我弟弟在河邊不能過去,就有心幫他一把。誰知道,弟弟看見我卻跟看見瘟神一樣。我不能說話,隻能比劃著告訴他:“我可以背你過去。”弟弟不理我,我就不好繼續強求什麼。隻好在一邊陪著他,等著大人來幫他過河。

我們坐在河邊,我看著他,希望他能回心轉意讓我背他回去,因為天已經很晚了。可是弟弟不僅不說話,還突然跳起來,從我背後把我推下了河裏!由於使勁太大,他自己也掉進去了。這河如果小心淌的話,是完全可以過去的,這突然掉下去,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我們在水中拚命地掙紮,弟弟沉得很快,眼見都嗆了好幾口水了。我穩了穩情緒,慢慢站起來,走到他跟前。費盡周折,終於把弟弟送上岸了。對岸有一根繩子,是為了人上岸方便的,我本來也就沒指望弟弟會拉我上去,卻不想他竟然拿掉繩子,還找了一根長棍子,將已經爬上岸的我重新捅入水中。我在水中不斷地努力,可是他竟然就守著我,不讓我上岸!沒有辦法,我隻好往下遊漂了一段距離,離開他的勢力範圍,這才上岸,存活了下來!

我和五叔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很吃驚:“三寶的姐姐竟然沒有死!”而且其描述那天的場景竟然與三寶所說的截然不同!到底誰是對的呢?

我們都在人群中找三寶,卻發現哪裏還有他的影子。這小子肯定是做賊心虛。可是既然這樣,他又為什麼要說出姐姐的事情,還非要我們把他姐姐請出來呢?這裏麵究竟有什麼內幕?看來隻好找到三寶才能知道。因為三寶的姐姐不能停留太多時間,早已經離開了。五爺的影子也漸漸模糊起來,一會兒工夫,就消失了,五爺走了,卻留下了一張黃符,上麵寫著一個地址:工村鎮廟前大隊。這個地方倒是聽過,在渭河下遊的一個村子,並不太遠,開車一個小時之內一定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