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她坐在一個大房間裏,麵前鋪著一張巨大的白紙。她看見前麵黑板上寫著幾個字:請用筆名。

她想起自己是在參加考試。考一所林學院。可她明明是想報考上海戲劇學院的。她的準考證號碼和考卷怎麼也對不上,而且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筆名,她的鋼筆是英雄100型。她在考卷右上角寫上:叢中笑,又劃了。寫上:雲水怒,又劃了。紅旗亂,又劃了!寫上:廣積糧。

考試題目是:為什麼說江湖騙子騙不過政治騙子?

為什麼說秦始皇的家鄉是在湘潭?

要不要發給孔老二探親假?

她答不出,坐著發呆。她想她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得在農場呆一輩子,急得想哭。忽然有個紙團扔在她腳下,她撿起來,看見上麵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答案,可是她一點也看不懂。她抬起頭,見鄒思竹在後麵座位上擠眉弄眼,還把手貼著嘴唇,再那麼一揚,朝她做了一個手勢。她扭頭不理他,把紙團扔還給他。在考卷上飛快寫道:社會主義鬆一鬆,資本主義攻一攻。

李書記用教鞭敲敲桌子,大聲問:

誰跟我去修路?修路的人都推薦上大學。

隻有她和鄒思竹去跟李書記修路。路修得快極了,像百米賽跑那麼快。原來她用的是火車頭牌鐵鍬。李書記在路邊豎個牌子,寫著:一天通。

一輛大卡車從路上開過,車上裝著滿滿的大圓木。李書記大發雷霆,吼一聲:給我卸下!知青在農場安家即將進入高潮期,木頭留給他們打家具。誰反對就槍斃誰!

一輛拖拉機慢吞吞開來。駕駛員在啃一隻青蘿卜。她交給他一本書。卻發現他原來是鄒思竹,未戴眼鏡,胳膊粗壯。他說他要到嫩江去出民工,一去二十年。她搖著一束藍色的花歡送他。

“你這樣來回走,太累了……真的,你不用……經常來……我沒什麼事情……”

她在女宿舍門前的那棵山丁子樹下,口氣盡可能婉轉地說。昏暗的星光,照著他蒼白的額頭。如是白天,可以看出額頭上已經有了細細的遊絲般的抬頭紋。二十幾歲的人竟就準備開始老了嗎?山丁子樹如有記憶,知道她不是第一次這樣對他說了。也知道,他不是第一次,而是照例這樣回答:

“累什麼?不累不累,這一點路,一走就走到了。幹活兒是機械重複勞動,所以累人,而我們說說話,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的。你曉得,現在連隊裏,可以交談的人,真是越來越少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農場的夥伴們,都各自有了悄悄的心事,藏在舌苔底下,留到半夜的被窩裏自己去嚼。大康的笑話竟也沒有以前那麼多了。在這寂寂邊地、寥寥人圈、浩浩世界裏,肖瀟發現自己最長久、最相知、最可信的朋友,也就是鄒思竹。

鄒思竹早已把自己視為她的當然保護人,每周探視一次,風雨無誤,送來不知從哪弄來的書和深奧的理論,偶爾還有隨手摘擷的幾枝野花。(唯獨沒有吃的。他似乎從不提起與吃有關的一切。他幾乎什麼也不吃。)大康說:那眼鏡兒星期六不來,星期天早早的!

她高興他來。他一來她便覺得自己背上的那根筋,那根脊骨,繃得又直又硬,頓時有了目標,有了底氣。她在這與世隔絕的黑甜鄉中一日日漚下的許多個疑問、許多個難題,便有了疏導和解答的通道。自從她和他在天竺山上有過那番談話,她覺得同他近了許多。猶如受了神明的啟示,心扉頓開。她尤其喜歡在他那種誨人不倦、儼如兄長的懇談中,領受和沐浴那閃閃鏡片中的無窮智慧。

然而她很快敏感到:隻要他一來,女宿舍的姑娘們,都一個個溜了出去。連大康,竟連大康也……

她恍然大悟。她們把他看作她的男朋友了。

男朋友?她的心疲疲遝遝竟無反應。臉都未紅一紅。人家搞對象的,挑水抱柴禾,送雞蛋,抓兔子,做小鍋,說悄悄話……而他來了,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大聲爭辯,咻咻出氣。“嗑瓜子?”“吃這種東西?浪費時間!”“我今天不大舒服。”“不要緊不要緊,挺一挺就好了。”男朋友?

她斬釘截鐵地對大康說:“不是!”

不是?不是是什麼?那些圓的斜的長的眼光,都否定了又否定,然後螺旋上升。

總歸有點不明不白的。

何況他還總是一坐就坐得那麼久,晚晚了才走。

何況她送他到門口,他總還要在山丁子樹下,磨蹭上一會兒。那時候他滔滔不絕了幾小時的喉嚨突然落下閘門,變得啞巴似的安靜。黑暗中,鏡片投來一道倏而即逝的閃電。這麼默默佇立,總似要說什麼,又什麼也沒有。忽地驚醒,慌然一甩手說:“我走了。”掉進沉沉的夜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