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3)

一群大馬朝她奔來,踩著她看管的小區試驗田。

兔灰,兔灰,你過來!

小耳朵,你又溜號,回來!

一聲口哨,那些馬豎起了耳朵。聽一會兒,竟搖搖腦袋,乖乖地走了。

一個小馬倌,抱一杆鞭子,摸著馬背的毛毛自言自語地說話:二傻子,你可不能吃人家的麥種呀。

你的馬都有名兒?你叫啥名兒?

我叫小扣子。

她看看他,發現他的臉黑黃。背上有一隻倒扣的白鍋。鍋扣鍋扣,她叫他,原來你是個駝背呀,駝背也放得了馬?

放得了。人說養馬如君子,你看那匹小人鍾,老馬了,有心髒病、氣管炎,楚大夫給它治病,它就認識楚大夫。它隻要一犯病,咳嗽了,自個兒就會上獸醫室門口等著去……

她果然看見一匹馬,慢吞吞地落在最後頭,馬倌跑到前頭去了,它東張西望一番,忽然咬住路邊的麥苗大啃大嚼。一匹馬在路中央怯生生地盯住一張讓風吹動的破紙片,一動不動。路邊突然躥出一隻紅狐狸,馬頓時炸了群,四處亂竄,她攔住這匹,那匹又跑了。她大叫小扣子,小扣子從背上的鍋裏又抽出一根馬鞭子給她,她狠狠地抽打那些馬,用力地揮著鞭子,打得胳膊都酸了。終於馬兒乖乖地朝一座山坡跑去,她一鞭子抽碎了小扣子背上的鍋,從鍋裏飛出許許多多的郵票……

“同學們——”

她初時聽到這個溫和細柔的聲音,渾身轟地一熱,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來。老師好——她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了,尤其在這兒……

她抬起頭來——麵前是一個背著小孩的中年婦女。前胸被一條粗布帶打了一個大叉,蓬鬆的頭發馬馬虎虎向後梳攏,黑色的布褲上沾滿做飯刷鍋的油垢。一個老娘兒們?她不由大失所望,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聽錯了。

“同學們,你們好。”那背孩子的女人又說了一遍,走到肖瀟麵前來,“你就是肖瀟吧?”她笑著問。

大康急了,“肖,這就是咱們的農業技術員蘇芳大姐呀!”

在她想象中,這位同丈夫一起到農場來落戶的東北農學院老大學生,不應是這個樣子。應該穿著白襯衣和背帶褲,戴一頂寬邊草帽。她疑惑不解地望著蘇芳大姐,她沒有想到無論是她的裝束還是笑容,會淳樸得像一個地道的農婦。

蘇大姐背著孩子到試驗田去,因為分場沒有托兒所。她在地頭休息時,解開衣襟給孩子喂奶,真有點觸目驚心的。可她打開黑色的硬麵筆記,做試驗記錄時,落在白紙上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也讓肖瀟吃驚。

四月過去,五月來臨。試驗田一片蔥綠。蘇大姐天天背著孩子來,又背著孩子回去。那是一個長著一雙藍瑩瑩大眼的小男孩,眼睫毛卷卷地向上翹起,一頭黃鬆鬆的軟發。他常常安靜地躺在試驗田旁邊的樹陰下吮自己的指頭,麻雀在他身邊跳來跳去,他便樂得直蹺腿。蘇大姐每天早晨總是準時出現在試驗田小區,她培育一個小麥早熟品種,已經第四個年頭了。

“春播以後一定要加強對土地鎮壓,壓得越緊,土地的毛細管就越暢通,土層下的水分輸送上來就快……”

她像一個循循善誘的女教師。那是一種十分遙遠的氣息,聞得到,卻看不見。就好像她——蘇芳大姐,是由一個農婦和一個技術員疊合而成。在她給樹陰下睡著的孩子輕輕驅趕小蟲的時候,是前一個;當她給科研班的姑娘們娓娓講課時,是後一個。肖瀟被自己這種奇怪的感覺弄得心神不定。人怎麼變成這樣?蘇芳大姐喜歡不喜歡自己變成這樣?她從小就想當青蛙公主。大概知識分子經過改造,就應該變成這種能文能武、模棱兩可的人。爸爸!

肖瀟每回從分場獸醫室門口走過,總可以看見蘇大姐的愛人,那個東北農學院獸醫係畢業的楚大夫,戴著口罩,穿著膠皮圍裙,兩隻衣袖一直捋到腋下,露出兩條細瘦的胳膊,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地忙碌。獸醫室的窗縫散發出漂白粉和酒精的氣味。門口貼著“閑人免進”的紙條,隻能望見那裏麵的一匹高頭大馬和一個小小的人影。楚大夫是分場最忙、最累、最瘦的人。大康說,分場要沒有楚大夫,那些馬和牛全都成了包子餡了。

蘇芳大姐帶肖瀟去過她的家,一個雜亂無章的小院。遍地雞糞,劈好的子,泡在水裏。外屋鍋台上淩亂不堪,葫蘆半片的!而裏屋,一麵寬敞的大炕炕梢上,用長長的木板墊起了一排書架,整整齊齊豎了一牆。牆下扔著尿布、奶瓶、撥浪鼓、餅幹盒……它們之間竟然相安無事。

理想是固執的,現實也是固執的。誰向誰作了妥協?誰又戰勝了誰?它們各自都依然完整如初,又似乎各為一半,融為一體。為什麼他和她就不能?是他錯了還是她錯了?愛情要靠吮吸理想的血液才能生存?愛情毀滅理想就不是愛情……她的心突然痙攣。這低矮的茅屋她既熟悉親切,又陌生冷酷。

“以後你想看啥書,就來。”蘇大姐說。

她點點頭,快快告辭了出來。她害怕它會觸痛心上那層尚未愈合的痂殼。但她似乎有點明白,為什麼在這塊土肥水美的僻壤上,會有那麼一個生氣勃勃的科研班,會有那麼一個起死回生的獸醫室。世界很大,大得你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在哪裏;世界又很小,一塊秧田、一間鬥室,就足以容納你靈魂中的全部自信和渴望。

她覺得在蘇大姐的茅舍同她之間,有一種微妙的理解,無情地刺痛她,催她新生。

那年春夏之交,雨竟然下個沒完。眼巴巴望著天空露出塊晴,轉瞬又是灰雲沉沉。雨一場接一場,空氣好像水做,將大地泡成了散豆腐渣,塌了筋骨。去冬雪厚,融雪加雨,低窪處,兜起一片汪洋,浮出幾枝衰草,倒像是開化的蘆葦蕩。播穀草的拖拉機剛開出機庫便陷在汙泥中,連地頭的邊兒也沒啃上一口,就徹底趴了窩。肖瀟到北大荒三年了,還沒見過這樣窮凶極惡的春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