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礫堆。
她被壓在一堆碎瓦塊底下,呼吸急迫,四肢笨重。她無法掙脫腿上的重壓。她從瓦礫的縫隙裏望見一片藍得透明的天空,發出一種金屬般的光澤。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藍的天。她弄不清那到底是天空還是海洋。
從前麵瓦礫堆的亮光處,探頭探腦地爬過一條巨大的蜥蜴。奇怪的是它竟然沒有尾巴。尾巴處在滴血。它的小眼睛盯住她看,她一點不害怕,伸出手摸摸它的腦袋。蜥蜴低頭在窪裏喝水,它的尾巴突然就長出來,像小狗似的搖晃。
一隻螃蟹從海裏爬出來,用它堅硬的鉗子,翻開了一堆瓦礫。瓦礫下原來長著一大片綠油油的韭菜。螃蟹用鉗子去割韭菜。剛割下一茬,一會兒工夫就又長出了一茬。她對螃蟹說,你來幫幫我吧。可是螃蟹剛剛翻動石塊,它的鉗子就哢嚓折了。她很焦急。突然又哢嚓一響,剛才斷裂的地方又長出了一隻新的鉗子。螃蟹幫她搬開了石塊,她鑽出來,深吸一口氣,迅速地用手捉住螃蟹蓋的兩側,大聲說:我吃掉你,我就有長出新鉗子的本事了!
螃蟹無法動彈。她卻想不出該到哪裏去煮熟它。她低頭看自己,滿身是傷。
天還是那麼藍,藍極了。
她不知自己是在哪裏。是一個很陌生的地方。她環顧四周,天棚高而黑,窗子大而低,箱子不是落在炕裏,而是架在地中央。屋子不大卻不顯擁擠,整整齊齊十幾條花褥單延伸過去,不遠便是一堵牆。牆上掛著一張表格和幾束穀穗、苞米穗。陽光在發黃的葉片上投下發亮的斑點,遠遠傳來母雞的咯咯叫聲。
是一個科研班。她記起來。是離五分場十幾裏地外的七分場。她記起來。她總是不斷地在更換住處,像一個流浪漢。她昨天同大康值夜班觀察記錄種子的發芽試驗情況,今天上午她休息。她也記起來,她已經正式從五分場調到這個地方來了。她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樹挪死,人挪活。換一個地方,她將從頭開始她的新生活,按她心中的理想去尋找自己的道路。從她來到這個分場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對這裏的一切充滿了新鮮的激情。
那天中午劉老狠披著一件光皮筒子,走進女宿舍來。自從她辦了離婚手續,見到劉老狠心裏總是別別扭扭的。
“下雨不出工了。”他卷一棵煙,坐在肖瀟鋪位旁邊。
“春雨貴如油,下得遍地流(劉)嘛。”有人同他開心。
她扭過頭去。她不知該對他說什麼。
“可不咋的。”他倒是十分和氣地搭腔。吧吧地抽煙,抽完了,在鞋底上捺滅煙頭,雙手攏一個筒,側過臉衝著她低聲說:
“同他分開這麼些天了,你咋就不想想換個地兒呢?”
她搖搖頭。換哪去?她誰也不認識。
“我瞅著你倆,抬頭不見低頭見,總不得勁,總不是個事兒……你要想換換地兒,我同七分場徐主任說說去,他是我連襟……”
她沒覺得同陳旭見麵不得勁,可別人,也許全分場的人都覺得別扭得受不了。那天閔姨不也好心地勸過她,也許換一個地方會容易忘卻許多痛楚的記憶。人也會變成另一個樣子的呢!
一個月以後,她真的就調到這個七分場來了。
離開五分場的那一日,天有一會兒沒一會兒地下著小雨。濃密的雲層卷去了最後的殘冬,風濕潤得柔軟、滑膩。雨聲滴滴答答如鍾擺似的走,泥濘的公路上吱吱嘎嘎的車輪聲,如雨點子敲在竹笠上一般響。采茶季節的大竹笠。總好像有雨的春天才像個真的春天。聽見雨敲竹笠的春天才是真的春天。可惜在北方,這樣的天氣實在太少了。她坐一輛拉幹草的馬車去七分場。馬車沿著新播的麥地間的大路走,麥秸上的水珠子顫悠悠地閃爍。無論回頭還是翹望,來路與去處都是煙雨茫茫。她似乎覺得自己已將那一身的沉重卸留在五分場。可一會兒又覺得心的縫隙裏仍然淤滿汙塵。她似乎覺得雨點已經浸漲了蓬鬆的麥秸草莖,它們會在半路上就發芽生長;又覺得它們轉瞬就會溜走,躲回到天邊兒重重疊疊的雲團上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