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2 / 3)

總場的廣播喇叭裏,一遍又一遍號召人們抗災奪豐收。電話會議也開過了。因為交通中斷,吉普車是沒有來過。

全分場的人都出動了,到齊膝深的水裏去撒播青飼料苞米種。農諺說:過了芒種,不可強種。蘇芳大姐也說,等水退了再播種,就誤了農時。

科研班的姑娘們都脫了毛褲,又幹脆甩了雨鞋,像下水田似的光了腳。肖瀟倒是有點巴不得,她喜歡不斷地換花樣幹活兒。何況往水裏一把把撒種子,很有點像喂魚似的好玩。她把褲腿高高地挽過膝蓋,一腳踩進冰涼徹骨的稀泥之中。她會讓大家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決不會為了離開農場而離婚!走下去,咬住牙,往前走,水漫上來,抓住手裏盛滿種子的臉盆。心一陣哆嗦噎住了喉嚨,手腳竟然麻辣辣地發熱,熱血從冰殼裏迸濺出來。臉盆有一種要將她拽往地心的力量,那些種子渴望回到地裏去。她要把她心裏的願望通通播下去。她拔出這隻腳,那隻腳又陷下去。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原來有那麼重的分量。臉盆一步步空下去,她的心卻一步步充實起來。她覺得自己輕鬆極了,她真喜歡下雨。

大康拽著鋤把在她前麵不遠的“壟溝”裏刨垵,不時地回過頭來看她一眼,衝她笑笑。所謂刨垵,也就是在泥水裏趟一條縫罷了。大康隔不大會兒就劈裏撲嚕地濺著泥水到地頭去幫肖瀟裝苞米種,她幹活兒總是那麼“颯愣”。

一幫小夥子踢裏咕嚕地從後頭趕上來。

嘻嘻哈哈的,怪開心。

“去年播黃豆,在地頭燒黃豆吃,管二說啥也不幹,非說這種子豆發芽率百分之九十,吃下去會從肚臍眼兒裏長出豆子來……”

“管二管二,我知道你爸姓杜,你媽姓楊,你叫杜楊,一星管二,是不是?”

“這大水再發下去,水庫的魚都要衝出來了,田畈裏隨便捉……”

她無心無意地聽著。她很久沒聽到男人的聲音了。寧波人?杭州人?

大康貼著她身子走過,低聲說:

“別理他們,機耕隊的臭小子。車下不去地讓徐主任攆來幹活兒,沒好氣兒呢,瞧那種子扔的……”

她注意到他們的速度果然是驚人的迅捷,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心不在焉地漫天散花,隻差沒有把一臉盆苞米種挖個洞扣在地裏了。

他們很快走到前頭去了。

“蘿卜頭,蘿卜頭!”有人叫道,“早點收工到水庫摸兩條魚來吃吃。”

“蘿卜頭摸魚,有竅門。上回我們去,他跳到閘門底下潛下去,先捉一條魚,把閘門上的洞塞牢,摸到了,咬在嘴裏,再摸,一隻手抓一條,浮上水,一口氣三條……怎樣?”

一個穿草綠色膠布雨衣的人影,忽然把身上的雨衣拍得嘩嘩響,大聲說:“頂好現在就去,我給你們露一手!”

“這些種子怎麼辦?”

“……”

有人回過頭張望,看見了怒目圓睜的大康,他做個鬼瞼,又回過去低聲商量什麼。穿草綠色雨衣的人搖搖頭。隊伍又向前移動,不知為什麼沒有走。

“他們聽蘿卜頭的。”大康說,“就是那個穿軍雨衣的,還是個班長,一到夏天就領他們上菜地偷西瓜。要不是他幹活兒好,徐主任早刷他了。”

蘿卜頭?她正想問點什麼,地頭有人喊大康,好像是蘇芳大姐,叫她到試驗田去一下。好在這塊地不大,大康將垵子刨到頭,吩咐幾句便走了。

肖瀟悶頭一口氣把自己臉盆裏的種子撒到地頭。

褲管濕唧唧地巴在腿上,叫風一吹,激起一層紅點點,又癢又濕地難受。泥漿濺在脖子、額頭上,擦不去摳不得,腰也酸乏得直不起來。她把臉盆倒扣在地頭,坐在上麵,喘一口氣。天色暗下來,地裏隻有零零散散的人影,幾隻花翅膀的喜鵲在地頭的柳茆上跳躍,雪白的肚皮在一片蒼茫之中格外顯眼。

她忽然注意到,機械隊的那幾個小夥子,終於是不見了。

地頭扔著一隻空麻袋。

她納悶起來。

離她不遠的地裏,泥水中隱隱泛起一團泡沫。

種子呢?她走過去。

她看見一堆黃褐色的苞米種,棄在黑水中。

果然他們抓魚去了。小偷一樣逃跑。竟然就這樣,偷工減料,弄虛作假。她憤然。這些饞鬼,小心魚骨頭卡在喉嚨裏。她四下張望,人都遠遠的。也許快收工了。她想了想,轉過身回到地頭,默默撿起自己的臉盆。又走到那堆種子跟前,連泥帶水一捧捧抓在盆裏,費力地端起,擱在腰上,一步步朝地裏走去。

總不能這樣把種子白扔在地裏,她對自己說,飼料本來就缺。她可不是為了離開農場才離婚的。如果不結婚,她也可以當勞模。當然出身是個問題,正因為出身不好,才該更加自覺地改造自己。自覺的事是不應聲張、不應宣揚的。也許會有人看見她這麼做。她不在乎別人看見沒看見,她需要自己心靈的滿足。她決不欺騙農場的土地,也不欺騙自己。謊花到底是雌花還是雄花可以問問蘇大姐。

黑泥漿中踩出一條溝,水分開了又悠悠閉合上。淤泥鬆塌塌,人時時要陷下去,腳底卻似有一隻大手托住,堅實牢靠……

她似乎聽見收工的哨音。她覺得時間並不晚,天氣不好時出工總是象征性的。她回頭望一眼那冒著泡沫的泥淖,拎著空盆又走了過去。她想她應該把那些種子通通物歸原主。她多麼願意有機會來做一點這種補救靈魂的事情。她用潮乎乎的袖子抹一下脖子裏的汗。襯衣也濕了,涼颼颼地貼著脊背。她又回頭看一眼大路,人們還陸續往回走。那麼大康是不會來了。她必須一個人播完這些種子。

她低頭幹起來。最累的時候已經過去,這會兒腿腳倒不覺笨重了。她有足夠的力氣把種子均勻地鋪進這幾條壟中,聽著它們噗的一聲從她指縫中漏出去,又在混濁的泥水中咕咕地沉沒不見,她感到快活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