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盆終於又一次空了的時候,天色暗得已看不清盆底那兩條金魚。上帝保佑你,金魚!我不要你的報酬。到蔚藍的大海裏去吧,在那兒自由自在地漫遊。她抬起頭。她很想唱一支歌,但唱不出來。她拎著臉盆往回走,開始覺得餓了。
她突然一陣毛骨悚然,頓在那裏。
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站立著一個龐大的黑影,耿耿地盯著她。野地空曠無人,天地昏昏。她害怕起來。她想逃走,淤泥卻稠黏得像糨糊……
“是我。”那影子說,向前挪了一步,卻並不過來。
她聽出那聲音尖細稚嫩,卻有些喑啞。鎮定了,慢慢辨別出,那人披一件發綠的軍雨衣。蘿卜頭?她急地惱怒了,大聲問:“你來幹什麼?”
“我……”他垂下頭去,囁嚅著,“我們從水庫抓魚回來,走過這裏……我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幫我們……”
“哪個哪個?哪個還不是一樣!”她打斷他,扭頭就走。還好意思來看呢!
他竟追上來。泥水濺在她衣服上。她跳上大路,他一個橫步,攔在她麵前。一把掀去雨帽,幾乎用懇求的口氣說:“你不要……生氣……我說的是真的……從來沒有人會這樣……真的,他們隻會去報告領導……你為啥不……”
肖瀟終於看清楚,這是一張異常年輕的圓臉。腦袋顯得有些過分地大,又黑又圓的眼睛帶著一種固執又頑劣的笑意在雨幕中發著光亮。濕漉漉的黑發聳立著,江南三月綠刷子似的秧板田。嘴唇有些翹翹的。
“我一猜就是你。”他笑了一笑。
臉皮真厚,誰認識你了?
“不認識我啦?”他失望地叫起來,“那一年半夜裏,我開的車還送了你們一段路呢!”
“饅頭插在操縱杆上,連狗都會開。”她的眼睛亮了亮。是的,是那個在車裏養鳥的小家夥。他怎麼會躥這麼高了呀。我們到鎮上去買書……
“我一猜就是你。好幾次我開車經過試驗田,都看見你在樹底下看書……”他認真說,“喜歡看書的人……”卻又咽回去了。
大概隻有喜歡看書的人才這麼傻。他眼裏分明積澱著一層故作精明的譏諷。三年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當然,那時他才十五歲。“你不看書?”她反問。
“不大看。”他承認,搔著頭皮,“也沒啥書好看的。”
肚子又叫,又冷又乏。臉上一絲絲涼,似有雨點落下。她忽而覺得有些失望。並不是為了付出的那些勞動,而是付出之後所得到的。她加快了腳步。天幾乎全黑了,隻有泥濘的道路上那些灰色的水窪微弱地發亮。三年了,他怎麼還會記得她?可見全場誰都知道她是個離婚的女人。同這種毛孩子說什麼……
“我隻讀了六年書就文化大革命了……”她聽見那粗重的喘息仍然跟在身後。
“讀點書,好上大學呀。現在不是有工農兵學員了嗎?”她用大人對孩子說話的口氣說。
他歎了口氣,“大學?大學我才不稀罕。我就想……參軍。”
“體檢不合格?”
“不……我爸……還沒解放……”
“你媽呢?”
“走了,不要我們了……家裏隻剩一個奶奶,她有時半夜兩點鍾爬起來,去排隊買肉,熬成豬油,連油渣一道,寄來給我吃……我總是吃不飽。”那吧吧的腳步聲靠近了她些,“所以我想,讀書是沒有用場的,參軍才有本事……我下鄉臨走前一天,到關押我爸爸的市委倉庫去看他,漆黑漆黑的天花板上,吊著一隻高得要命的電燈,像月亮一樣。我爸爸什麼話也沒說,就是把牆上掛的這件軍用雨衣披在我身上……你說他不是叫我去參軍是什麼?抓他的那天,是個下雨天,他穿這件雨衣走的,後來就在牛棚當了他的毯子。一到下雨天,我就想起我爸爸,他會冷的……”
他吸了吸鼻子。不再說話。
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弟弟,你的童年在保姆和蛋糕中度過,你對突如其來的災難自然驚惶失措。一個落難的小公子,你受點罪大概倒會成人。你竭力想使自己老練世故,卻一不小心就露馬腳。你仍然誠實、坦率,剛剛學會同土地耍花招,是個不大高明的小兩麵派……
雨點大了。她眯起眼,想說幾句安慰他的話,卻一時無語。
“所以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為啥……為啥幫我們去播苞米……又沒有人看見……”他固執地追問。語氣中有那麼一點膽虛。“剛才我對你說了那麼多,就是覺得,你這個人同別人不大一樣,叫人想同你說說。在這裏熱鬧是熱鬧,可以說說的人是沒有的。從你調來我就發覺,你積極得死心眼……其實你沒必要……這麼認真的……”
她站下。
“我什麼也不為。”她打斷他,低聲說,“我去返工時,腦子裏很混沌,我隻想不要浪費了那些種子……也許現在我明白一點兒了,也許就是為了……為了不被你們糊裏糊塗地騙了!”
“被我們騙了?”他叫起來。
她抱歉地笑了笑,“隻是這麼比方。因為,我既然看見你們捉弄了土地,我默認了,也就捉弄了我自己。”
他久久地僵在那裏。雨點在雨衣上打出嗵嗵的響聲。風從肩上溜過,吹不起她濕重的發辮。她覺得時間過了很久。他幹嗎不說話?雨點斜掃過來,鐵帚一般,前麵好像就是機耕隊宿舍了。
他突然飛快地脫下雨衣,猛地甩給她。一句話不說,扭頭跑了。黑暗中一陣嗒嗒的雨靴聲遠去。雨衣將她整個兒裹起,從頭頂上罩下一片叮咚的琴聲,隔斷了冷雨風寒。她越發感到孤獨。
她隱隱聽見大康嚷嚷的聲音,好像叫著她的名字。有手電筒光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