ʮһ(1 / 3)

過了幾天,肖瀟寫出了那篇批判稿。因為工地勞動太累,理論小組一時還成立不了,隻好她一個人起草。當然這種批判稿,實在好寫得很,隻要找張報紙,東抄一句,西抄一句,改一個開頭,換一個結尾就行了。題目就叫《一條河堤,兩條路線》。狠狠批判了依賴機械作業的唯生產力論的反動本質。寫完以後,覺得有點空洞無物,心裏虛虛,拿去給郭春莓看,郭春莓居然很滿意,讓她加上一個七分場職工大戰半截河堤,是大批判聯係實際的成果的意思。她改完,郭春莓又讓她抄了一份,在上頭加蓋了一個紅印,套上信封,寄到場部廣播站和《三江日報》去了。

肖瀟順便把那封紮根公開信,也還給了郭春莓。對她說,寫得很樸實,感情很真摯,她沒什麼要改的。

處理完這兩件事,她鬆一口氣。

又趕去上工,去背草垡子。

工地上氣氛異常,人們正在議論紛紛,幹燥的唇上有忽明忽暗的冷嘲和譏笑——河堤上早些日子填築的一段草垡子上,竟然不知被誰堆上了幹鮮的黑土,河堤加高了,地麵上留著寬大的履帶印。顯然,這是推土機幹的,可是推土機明明一動不動趴在老地方打盹,熱風裏連一絲汽油味也聞不出。

我是個拖拉機手。她想起前幾天傍晚同蘿卜頭說話時,他那懊喪又猶豫的模樣,心裏似有一點明白。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她不想說什麼。她學乖了。

郭春莓竟然也不說什麼。隻是默默地帶頭幹活兒,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晚上政治學習結束後,郭春莓揣著手電,走到肖瀟身邊說:“你陪我出去一下。”

她明白,郭春莓要去河堤。

幾朵薄雲,乘著夜風在田野上巡回。風像一隻綿軟的裝滿東西的大口袋,好像隨時會有許多綠芽從裏頭鑽出來。

她們不說話。那天晚上說得太多了。

遠遠地聽見,河堤方向傳來嗚嗚的吼聲。路很難走,深一腳淺一腳,鞋裏灌了土。走近了,望見果然有一隻灰黑的怪物,怒目圓睜,雪亮的光柱射出去好幾丈,肆無忌憚地往河堤上運送著泥土。再走近些,看見駕駛室裏有一張圓圓的臉,緊緊咬著嘴唇,頭皮震顫,下巴扭結,驅動著龐大的機身,發瘋似的攪動,又往陡斜的土坡翹首突進,如同垂直掛在那坡上似的,同地幾乎成了一個四十五度角,甚至好似要倒過來,叫人看著眼暈。而他倒像在做一個上了癮的遊戲,衝上去,退下來,卸土,加高……

好你個小子!果然你想出了這麼個法子,既堅持了自己的主意,又為工地的進度作了補救。肖瀟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又用手攏成一個筒哇哇地喊起來。當然,馬達聲太大,他不會聽見。而且,車燈也沒有晃到她們站的地方。

郭春莓按住了她的肩膀。

“我們回去吧。”

“為什麼?叫他下來嘛,問問他……”

“不,不必了,讓他去吧。”郭春莓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肖瀟疑惑地看了郭春莓一眼,她既不氣惱也不吃驚。她到河堤來似乎隻為證實一下“半夜機叫”。看來她壓根兒不想製止蘿卜頭。蘿卜頭這麼一幹河堤的進度倒可以大大加快了。但自己起草的那篇批判稿就不實事求是了。肖瀟悻悻往回走,心裏有點別扭,也許這正是自己那天苦口婆心煞有介事地勸說了蘿卜頭的結果!

郭春莓倒完全不介意這個。將錯就錯大概也是領導藝術。那篇批判文章很快就在總場有線廣播裏播出了。難堪的是,沒有什麼人談到它,就像沒聽見一樣。連蘇大姐也沒提起。

大家照樣天天去背草垡子。

草垡子堆砌的河堤在延伸。

被泥土覆蓋和加固的河堤也一日日加長。

大家熟視無睹,就像一道流水作業線似的。

郭春莓胸有成竹。她除了那個夜晚在肖瀟麵前亂過方寸,永遠是那麼喜怒不形於色。肖瀟在白日的陽光裏觀察她,便懷疑那個夜晚伏在自己肩頭哭訴的人,隻是一個夢裏的幽靈。如果不是幽靈,而是如她平日那般平穩乏味的真人,怎麼會有那樣神奇的魔力,降服肖瀟,動搖肖瀟,使一個內心如此孤傲的肖瀟,竟為她所驅使、所差遣,無從抗拒地去做那個叫做郭春莓的人讓她去做的事。

肖瀟實實地不解自己。

一日晚,郭春莓對她說:“剛才餘主任來電話,那封紮根公開信,就要在《農墾報》上發表了。”

她“嗯”了一聲。

郭春莓又說:“餘主任的意見,簽名的人,好像少了一點。”

這同肖瀟有什麼關係。連日來都是郭春莓自己裏外奔忙,串聯了鄰近的好幾個分場的先進典型簽名。

“餘主任強調說,我們七分場是發起單位,就我一個人簽名……不夠……有力量……”郭春莓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