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瀟緊張起來,“不少不少。這種簽名,頂好是青年幹部,過得硬……”
七分場就郭春莓一個正式的青年幹部。她當然決不簽,即使搜刮全分場的每個角落,也沒什麼合適的人。
“找楚大夫和蘇技術員好了。”肖瀟開玩笑地說,“他們已經紮了根了。”
郭春莓甩甩頭發,顯得不大高興。“他們又不是知青。頂好是群眾,才有說服力。否則大家會說,知青幹部得到重用嘛,當然不紮也得紮根了。”
肖瀟避開她的目光,訥訥說:
“我看……還是幹部好。”
“羅新淮怎麼樣?”郭春莓突然冒一句。
“蘿卜頭?”她吃驚極了。
“我看,羅新淮在男生中還蠻有號召力的,而且,他又是機耕隊代理隊長,幹部、群眾都可以算。聽說,他並不願意上大學嘛,是不是?”
肖瀟含混點一下頭。他想參軍,可不是想留在農場。她卻沒說出來。她恍然大悟,郭春莓根本沒有讓她簽名的意思。在郭春莓眼裏,她大概連簽名的資格也沒有。她不禁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委屈。卻又完完全全地放下心來。
“蘿卜頭,我可不知道蘿卜頭肯不肯簽。”她說。
郭春莓立即說:“你去同他講講看好不好?人家都說他蠻聽你的話……”
“那……他這些天,沒去背草垡子,不會算曠工吧?要不,影響多不好……”她試探著問。她不能一口回絕。
郭春莓翻著炕上的一張報紙,很有城府地笑笑說:“當然不會。餘主任說,我們應該把矛頭對準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老家夥們……至於小家夥們嘛,要盡可能擰成一股繩……”
劉老狠、徐主任、李書記……沒見過洋拉子倒上樹的。農場這些年的規矩,你一人一天就改了?
肖瀟怔一會兒,又聽郭春莓說:
“羅新淮大概每天清晨從工地回來,你可以……在路上等他。你對他說:他如果簽了名,以後假如想走,一樣可以放,懂不懂?”
她說完,卷起一本《紅旗》,出去了。
肖瀟打了一個冷戰。懂了?不懂。不,懂了。
冷峭的晨風,撞開夜的大門,將曙色吹進來,在黧黑的草地上塗一層蒼白。樹木、房屋、天空,都在模糊中顯出一種稀薄的灰色,薄得似乎什麼也包藏不住。擠在天邊的皺巴巴灰色雲朵,一副嚴峻的憂慮狀。
肖瀟沿著土路慢慢走。臉凍得板板硬,她係緊了頭巾。四月的清晨,冬天最後一個腳印兒。
她想了一百遍,她要說服他。他幹嗎不利用這個機會,改變自己的處境。尤其是在郭春莓需要他的時候。
她聽見遠遠傳來的沉悶的轟鳴。那個怪物,正從灰色的薄霧中爬過來。地麵在震動,連同她的骨骼和心。一隻灰鼠驚惶地從大路上竄過,一團火焰驀地升起,稍縱即逝。是車窗玻璃的反光。朝陽吐了一記舌頭?它氣宇軒昂地壓過來,碾碎了朦朧的晨曦。
她招招手。
引擎突突響。它遲疑地站住了。
駕駛室裏的他,清晰又遙遠,竟一臉密匝匝的胡子。他從車窗裏探出身子,張大了嘴。
“你……”
“一天天也見不著你的影。”她仰著臉,勉強笑了笑,“怕你醉倒在堤上。”
“哪裏。”他嘭地關了車門,跳下來,“那次以後,我再沒有……”
“喏,拿去——”她把一包東西,塞在他懷裏。是從家裏帶回來的香腸。“饞了吧?瘦得像小鬼。”
他把紙包貼著鼻子聞聞,咽一口口水,嘻嘻笑了。
“還笑呢,天天晚上當周扒皮。”她說。
“是羅扒皮,不,蘿卜皮算了,嘿嘿。”
她也笑起來。笑一會兒,又沉下臉,作出嚴肅的樣子。
“哎,幹嗎連我也不告訴?這麼幹,倒是個好辦法!”
他皺起鼻子,“哼”了一聲,用他那種特殊的溫州普通話說:“我怕破壞你們的革命友誼嘛,你們不是一幫一,一對紅嘛!”
“別開玩笑好不好?”
“真的。你看人家超假一個月,起碼檢討三個月才過關,你呢?”他不像說笑話的樣子。
“那……你這次……郭春莓也沒給你算曠工……”
“因為我根本就沒曠工,我是做夜班。嘿嘿,她還欠我的夜班補助哩。”他打了一個嗬欠,“不過,假如沒有那天晚上你的一頓臭罵,我也就打算曠他個十來天工去逛佳木斯了。真的。”他揉揉眼,“……現在夜班總算做到頭了,你去同她說,蘇技術員告訴我,後天要開始播小麥了,所以我把車子開回來。她的草垡子河堤,我們是管不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