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寫了一份紮根公開信……
“你愣著幹啥?怪冷的,一道坐車回分場去吧!”他縮著脖子。
有好多人簽名了。
“上來呀,我困死了,我要回去困覺了。”
你也簽一個吧!她慢吞吞爬上車去。在那雙紅腫困倦的眼睛注視下,她原先想好的那些話,竟一句也記不起。在這龐大的冷冰冰又熱乎乎的鐵家夥麵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矮又小。她的嘴唇動了動。簽名隻是做做樣子的,簽了名一樣可以走。她抿緊了嘴唇,舌頭抵住牙縫。馬達聲響極,震耳欲聾。他喊著什麼。她聽不見。她說不出口,說出了會後悔莫及,會換來他的輕視。他仍哇哇地喊,來了精神,興致十足。她低下頭,看見車座下有個紙盒,似有些嘰嘰的動靜。駕駛室裏好暖和,像個暖房,保護著他的心,不受傷害。無論如何不能說,說了你就會永遠失去他的信賴。她想抓起紙盒來看看那些小鳥,車太顛,她抓不住。“鳥蛋——”她終於聽清他喊。喊得那麼興奮。車慢慢減速,望見了前麵的機耕隊宿舍。“蘿卜頭你還想參軍嗎?”她用盡全身力氣叫道。他狠狠地點頭。“你是一定要走的嘍?”他狠狠地點頭。車冷不丁停了。他彎腰抓起那紙盒,掀給她看。她看見一攤濃黃的漿汁,幾隻虎皮斑紋貝似的破蛋殼。碎了。那潔白如玉的天鵝蛋。為什麼又碎了?他的臉色驀然刷了一層灰綠,蒼老而陰沉。他抬手將紙盒扔出窗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去看了那四眼兒嗎?”
她茫然。鄒思竹?她全然給忙忘了,忙糊塗了。她是記著要去看他的呀。可根本沒有休息日。“今天就去。”她答道。他倒挺記得他,怪事。“還有事嗎?”他問。她搖搖頭,鑽出駕駛室。哪怕試探地同他提一提公開信的事?她朝他揮揮手。排氣孔冒出一陣黑煙,履帶急速轉動。車走了。黑煙弄髒了四周恬淨的天空,把金碧輝煌的東方視野,拋在了它和他身後。
肖瀟回到宿舍,見郭春莓正在梳頭,她每天總是第一個起床的人。
“談得怎麼樣?”郭春莓輕輕問。
說蘿卜頭不肯簽,郭春莓一定會對蘿卜頭惱怒,會懷恨在心,這對蘿卜頭是大不利。她不忍心。說自己壓根兒沒說出口,郭春莓會認為她出爾反爾,或是對紮根公開信有看法,或是遭到了蘿卜頭的奚落。郭春莓才不會相信她沒有對蘿卜頭說簽名的事,真的事往往沒人相信。郭春莓會打心眼裏瞧不起她。連一個蘿卜頭都說服不了的人,還有什麼本事?她打了一個嗬欠,趁著還沒有完全閉上嘴,含含糊糊地說:
“他讓我代簽,他的字不好看。”
她說得很從容,就像真的一樣,連她自己也吃驚,也相信了,郭春莓略略一思索,放下梳子,點點頭說:“那就去簽吧。”
肖瀟便跟著郭春莓來到那個小辦公室,默默看著她從上了鎖的抽屜裏,拿出一遝抄得很清楚的紙,第一頁有兩行字:關於紮根農場幹一輩子革命致全體知青的一封公開信。郭春莓說:喏,給你筆。
“我有。”她摸出自己隨身帶的圓珠筆。在最後一頁上,她看見郭春莓已經簽好的像男人筆跡一樣遒勁的名字。她咬住嘴唇,飛快地簽上了“羅新淮”三個字。沒有誰認識羅新淮的筆跡。她的手微微有些發抖。“會登出來嗎?”她問。
“不知道。”郭春莓毫無表情。
登出來時木已成舟蘿卜頭也隻好認賬啦這畢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她可以把責任推在郭春莓身上的……
“你最好今天就把它送到管局去親自交給餘主任。”郭春莓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寄的話萬一丟了。”自從那一晚的談話後,郭春莓總是時時處處表現出對她的特殊信任。也是特殊提防?
“今天?”今天一定要去看鄒思竹,再不能拖了。“明天吧!”她答道,“今天我有點肚子疼。”
玻璃窗發出嘭嘭的響聲。一陣煙,又一陣沙子,打在玻璃上。是起風了。
“我明天一定去!”她又重複了一遍。她並不想拒絕這差事。
……我不願再做自由自在的女皇,我要做海洋上的女霸王,這樣我可以生活在大海洋上,讓金魚來侍奉我,還叫它來供我差遣。
大風把噴薄欲出的太陽拴在了地平線上,用它碩大無比的掃帚,趕走了天空中微弱的霞光;大風攜來漫天漫地的灰沙,它自己依然兩手空空無牽無掛;大風在盤旋、叫囂時,世界都隨之盤旋叫囂。然而肖瀟覺得,大風再也吹不進她的胸膛,也吹不動她。她的心又冷又硬。如果大風有心,一定也是這樣。
她決定下午收了工就去五分場看看鄒思竹。這大風天沒法子騎自行車,她得走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