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2 / 3)

“這裏,喏。”他把藍製服解開,從毛衣裏麵貼身的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破舊的紙片,卻並不交給她,緊緊抓在手裏,笑嘻嘻說,“我曉得你考上北大中文係了,我真是高興得覺也睡不著。考上的就不算工農兵學員,是不是?我一想你不戴眼鏡也考上了,我何必戴著眼鏡呢。上次就是,戴眼鏡體檢視力才不合格……”

又是上大學!去年夏天大學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以致於他鬱鬱至今積憤成疾。怎麼會是她的過錯?他說話慢條斯理既不吵鬧也不瘋狂,也許隻是極度神經衰弱所致。那大概是撿來的什麼電報封皮,是他內心渴望的暫時滿足。啊,鄒思竹,沒想到你的痛苦這麼深重,你的心這麼脆弱……

“現在睡得著了嗎?”她盡可能裝作無意隨便的樣子問,“我也常常睡不著覺的。”

他搖搖頭。“睡覺做啥?浪費得一塌糊塗。上次發入學通知,就是我睡過了頭。前個月他們領我到一個白顏色的研究所裏去,我看見那裏頭的人都不睡覺。本來他們要請我留在那邊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經到北京去了,我一個人在那裏做啥?就硬要回來。回來前還種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現在說說看,臭老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裏,人多得像螞蟻一樣,穿藍條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縮緊。一陣酸楚,一陣抽搐。渾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被送到北安的那所醫院去過了,去過那種醫院的人,精神上永遠判了死刑。他大概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麼樣?”他突然問,“聞一多給你們講課了嗎?”

她哭笑不得。“吃飯胃口好嗎?”她趕緊轉移話題。

“你看我像警察還是像老虎?為啥他們都怕我,一個人也不來同我說話。”

“你看上去精神蠻好。”

“當然,我的撲克牌馬上就要通了。”

“通啥?”

“我把那隻烏龜捉出來,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長的手指抓過牌來,又洗。洗洗,放下了。歎一口氣說,“不過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隻烏龜就是壓在牌底不走出來現形。烏龜蛋倒一隻一隻下,墨黑墨黑像烏賊魚一樣……”

連對話也不能了……邏輯理智一派混亂荒唐……那真是你,鄒思竹?實在叫人難以相信。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變成這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是什麼東西在苦惱你、糾纏你、戕害你?我要是早來些時日,你也許不至於這樣。我就是早來些時日,也無濟於事幫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裏想些什麼,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從一隻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麵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驚,剛要伸手去奪,他已將牙膏筒塞進嘴裏,齜著牙使勁擠了一大段,嘖著舌頭做個怪相。

“好吃的,蠻好吃,天天吃,肚腸很幹淨。”

她霍地站起來,大聲說:“我幫你收拾東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學,為啥還不收拾東西?”

“哎——”他用一隻腳攔住她,“不要不要,這是多此一舉。我這些東西,都要留給北大荒做紀念的,北大荒到底養了我五年,沒有虧待我,我留給它做肥料的,我一個人回去實在已經太重了,我還要背一個人哩……”

她聽不懂他說什麼。

“哎,你走過來!”他突然詭秘地對她招招手,“過來,我同你說件事。”

她挪了幾步,依然離他有幾步遠。

他壓低了聲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視鏡的眼睛凹陷進去,暗淡如一片枯葉。

“我總覺得有個人跟牢我。真的,已經好長辰光了。隨便我走到哪裏,隨便我做什麼,他總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視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來那個你,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我也不認識的人。但我曉得這個是你,那個是我。那個我有點像我自家,年紀也同我差不多;不過你剛剛要看見他,他就不見了,從來沒有看靈清過,不過他總跟牢我,弄得我蠻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頭頂心,有辰光蹲在我心裏頭,有辰光鑽在我骨頭縫裏,血裏腸子裏。會大會小,會長會短,總歸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個影子?”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不是,就是個人。”

“是個幽靈?”

“不是不是,就是個人。同你說是個人。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個我,好像有兩個我,兩個我疊在一道,你要往東,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專門同你作對。真的,不騙你,我不會自己騙自己。”他突然來了精神,滔滔不絕起來,唾沫飛揚,“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摜掉,趕走,他就不走,半夜裏還同我說話,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個妖怪,我要弄死他,為民除害,就在大樹上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鑽到草垛裏去想把他悶死,就吃敵敵畏想把他毒死,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燒他,想不到他是同孫悟空一樣的隨你怎樣弄也死不了,他們就叫我瘋子,哈哈哈……”

他突然仰臉大笑,笑聲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結如青蛙的氣囊鼓顫顫抖動,笑得她心痛欲裂。他的病看來是很重了……

他忽然沉下臉,眼珠暴怒地凸起,踮著腳尖立起來,手指著屋角:“喏——就在那裏,就在那裏,我看見了,快捉牢他!”他撲過去,撲個空,栽倒了,撞得火炕咚咚響,又飛快爬起來。“在那裏!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會死,快捉牢他!”他絕望地尖叫,一把抓起那堆撲克,高高地舉起,一揮手扔散了,白的黑的撲克牌,雪片、火紙似的落下來,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撲倒在滿炕的紙牌上,身子奄奄一息地抽搐,嘴唇翕動著,掛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終於筋疲力盡,把頭斜靠在炕沿上,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