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拚命地跑。她要追上風,搶在風的前頭。免得讓風把那個若隱若現若即若離死氣白賴跟著她的家夥又帶上!風是猩紅色的,由於穿過她的血管而變成冷冰的猩紅色;由於穿過了太陽而變成火熱的猩紅色。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那風就會冷卻會變成黑色。黑色是他喜歡的顏色。她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顏色,但永遠不會喜歡黑色。她穿過這斑斕的世界太短促,她更多的時間將留在黑色中,但願她喜歡除了黑色之外的所有顏色!風在盤旋,盤旋成一道七彩的虹、一個七彩的環。她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七色的風。華麗的風,輝煌的風。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明天升起來的將是另一個陌生的太陽。明天的太陽將不會給她七彩的風,明天的太陽不會原諒她!她要找到蘿卜頭!
在機耕隊車庫前,她見到管二拎隻桶過來。管二不等她發問,沒好氣地說:
“蘿卜頭不在!”
“他……到哪去了?我剛從外頭回來……”她用懇求的口氣說。
“河堤著火了。”管二伸手向西一指,“堤全成灰了。救火的人都回來了,我沒有見他回……”
肖瀟轉身便往河堤上跑。額上淌下來的汗水迷住了她的眼睛。她跑著。她要找到蘿卜頭,對他說實話。說出去她的心裏或許會好過些。
遠遠的河堤,在夕陽下低低回蕩著散亂的紫煙。煙隨風化了,飛起一片片黑色的草灰,如蝶如蠅,旋轉撲騰。
她聞到了一股糊焦味。
半個多月來,人們用汗水辛苦粘合起來的長堤,如一條被打斷了脊骨的長蛇,癱臥河灘。燃盡的草垡子,軟綿綿坍倒下來。灰飛煙滅,露出舊日的土埂,如一個從朽爛的棺木中暴露出來的屍骨,不堪一擊。——河堤未毀於水,卻敗於火。她幾乎為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煙頭?野火?沒有人告訴她。
堤下有一個灰白的人影,呆呆坐在一塊土圪上,一動不動。
“蘿卜頭!”她叫道。他幹嗎這麼難過?坐在這兒的應該是郭春莓。
他仍是一聲不吭。
“蘿卜頭,是我。”她站在他身後,“聽我同你說句話——”
他似乎低沉地“嗯”了一聲。
“你還想走嗎?比如參軍……”她小心地問。
他點了點頭。
“那麼上大學呢?郭春莓說……”
他突然問道:
“郭春莓說什麼?”
“郭春莓說……說……”她仍是說不出口,“說假如你在那份紮根公開信上簽名,就讓你走。”
他冷笑了一聲。
“我要走,也用不著她幫忙。”
她遲疑了一會兒。為了他,也為她自己。“可是,我想……我想即使簽一下,其實也沒有什麼……”
他站起來,朝她轉過了身子。
“你是說,耍個花招做做樣子?”他似乎有些吃驚。停停,斷然說,“不,我不想這樣。”
她避開那雙驟然間變得很暴躁的眼睛。她沒有勇氣直視他。她的眼睛在強光下酸疼而虛弱。她知道她不說出來她將永遠失去這個機會。失去自己,失去他的友誼。她緊緊咬住了嘴唇,忽而大聲說:
“我已經給你簽上名了!”
“你別尋開心了!”他臉上閃過一絲遊疑和自慰,甚至坦然地笑了笑,“別尋開心了。你是那種人?這一年假如不是你到了七分場來,我還不知道變成個什麼糊塗鬼呢!我不會忘記那個下雨天你在苞米地裏同我說的話……”
“不!”肖瀟嘶啞著嗓子打斷他,“是真的,真的,真的呀……”
他似被電擊了,肩膀猛地一顫,木然。許久,慢慢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永遠不會忘記那雙四周剛剛浮出幾絲細紋的年輕的眼睛裏,那雙曾經是閃耀著何其真摯的敬意的眼睛裏,掠過了一束寒冷的輕蔑和不屑。這目光在那一瞬間使得世界永遠沉沒於冰冷黑暗的海洋,在她心頭封上一層永難消融的冰殼。她顫栗了。
“那份東西現在在哪裏?”他說。
她告訴他已經送到管局去了。她想讓他知道木已成舟。她發現自己原來並不了解他。他竟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
她跑幾步,攔在他麵前。
“幹什麼去?”
“到管局去,去把我名字劃掉,否則,登出來,我怎麼向大家……交代?”他平靜地說。她看見那雙蔚藍的大眼睛裏,有一行銀灰色的大雁飛過。
第一隊南歸的大雁嗎?春來了?
他拂開她的胳膊。她垂下了雙臂。
風吹起他皮帽上兩根帶子,平行飄在他身後的空中。頂風,四十裏走到鎮上……她佇立著,望著他穿灰白色帆布工作服的背影消失在大風揚起的沙土中。也許她正是期望他去改正這個錯誤,為他自己,也為她。夕陽正從他和她背後一點點沉下去。他沒有七彩的風,他的風是白色的。
蒼莽的原野上,斜陽將她孤零零的身影拉得細長而單薄。他走了。他走了。他也走了。她走了。她早晚要走,往高處。隻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這滿天滿地的黑色粉末。
世界曾經崩潰過幾次?它從碎片中新生嗎?
就像這條被風摧毀了的河堤,這條土崩瓦解的河堤。
那是從此喪失了溫柔的沒有眼淚的風。
那是從此不會再馱著七彩的夢幻去旅行的冷酷的風。
天黑下來,她一個人在原野上走。他走了有多遠?她知道自己再不會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
一九八五年二月初稿於北京定慧寺
一九八六年六月完稿於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