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說到現代,那就順著再說幾句吧。

中國近、現代文學,成就較低。我前麵剛說明清兩代五百多年隻出了兩個一流文人,哲學家王陽明和家曹雪芹,那麼,我必須緊接著說一句傷心話了:從近代到現代,偌大中國,沒出過一個近似於王陽明的哲學家,也沒有出過一個近似於曹雪芹的家。

一位友人對我說:感冒無藥可治,因此世上感冒藥最多;同樣,中國近、現代文學成果寥落,因此研究隊伍最大。研究隊伍一大就必然出現誇張、偽飾、圍諑、把玩的風尚,結果隻能在社會上大幅度貶損文學的形象。一般正常的讀者,已經不願意光顧這個喧鬧不已的小樹林了。

說起來,中國現代文學的起點倒是可喜,那就是應順中國文脈已經不能不轉型的指令,成功示範並普及了白話文。由於幾個主事者氣格不俗,有效抵拒了中國文學中最能聞風而動、見隙而鑽的駢儷、虛靡、炫學、裝扮等舊習,選了樸實、通達一路,誠懇與國際接軌,與當代對話,一時文脈大振。但是,由於兵荒馬亂、國運危殆、民生凋敝、顛沛流離,本來迫於國際壓力所產生的改革思維,很快又被救亡思維替代,精神哲學讓位給現實血火,文學和文化都很難拓展自身的主體性。結果,雖然大概念上的中華文明有幸免於崩潰,而文脈則散逸難尋。已經顯出實力的魯迅和沈從文都過早地結束了文學生涯,至於其他各種外來流派的匆忙試驗,包括現實主義在內,即便流行,一時也沒有抵達真正的“高格”。

現代作家之中,真正懂文脈的也是魯迅。這倒不是從他的史,而是從他對屈原、司馬遷和魏晉人物的評價中可以窺探。郭沫若應該也懂,但天生的詩人氣質常常使他輕重失度、投情偏仄,影響了整體平正。

在學者中,對中國文脈的梳理做出明顯貢獻的,有梁啟超、王國維和陳寅恪三人。本來胡適也應排列在內,但他作為一個優秀的大學者卻缺少文學感悟能力,例如他那麼成功地考證了《紅樓夢》,卻不知道這部的真正魅力在何處,因此對文脈總有一些隔閡。梁啟超具有宏觀的感悟能力,又留下了大量提綱挈領的表述;王國維對甲骨文、戲曲史、《紅樓夢》的研究和《人間詞話》的寫作,處處高標獨立;陳寅恪文史互證,對佛教文學、唐代和明清之際文學的研究十分精到。我本人對陳先生的最高評價,在他對唐中期分界為中國全部古代曆史分界的論定。這三位中,成就最大的是王國維。可惜,這位真正的大學者隻活到五十歲就自沉於北京頤和園昆明湖。

其他人文學者,即使學貫中西、記憶驚人,也都沒有來得及對中國文化做出什麼實質性的推動。須知,記憶性學問和創造性學問,畢竟是兩回事。

現代既是如此荒瘠,那就不要在那裏流浪太久了。

如果有年輕學生問我如何重新推進中國文脈,我的回答是:首先領略兩種偉大——古代的偉大和國際的偉大,然後重建自己的人格,創造未來。

也就是說,每個試圖把中國文脈接通到自己身上的年輕人,首先要從當代文化圈的吵嚷和裝扮中逃出,濾淨心胸,騰空而起,靜靜地遨遊於從神話到《詩經》、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關漢卿、曹雪芹,以及其他文學星座的蒼穹之中。然後,你就有可能成為這些星座的受光者、寄托者、企盼者。

中國文脈在今天,隻有等待。

§§第二部分 筆墨曆史

筆墨是用來書寫曆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曆史。

我一再想,中國文化千變萬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這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跡。一片黑黝黝的流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聯結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麼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脫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流動線條。

那麼今天,就讓它們停止說別人,讓別人說說它們。

是不是要寫“書法簡史”?我的企圖似乎要更大一點。

但是開筆,還是從自己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