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即使參與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後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它們的重要性,怎麼說也不過分。

其一,這些文字證明,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已經徹底擺脫了蒙昧時代、結繩時代、傳說時代,終於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麻石台階。如果沒有這個台階,在那些時代再沉淪幾十萬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這個台階,則可以進入哲思、進入詩情,而且可以上下傳承。於是,此後幾千年,遠遠超過了此前幾十萬年、幾百萬年。

其二,這些文字展現了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可能,那就是,遼闊的山河,諸多的方言,紛繁的習俗,都可以憑借著這些小小的密碼而獲得統一,而且由統一而共生,由統一而互補,由統一而流動,由統一而偉大。

其三,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便進入一種集體人格程序,有風範,有意態,有表情,又協和四方、對話眾人。於是,書寫過程既是文化流通過程,又是人格修煉過程。一個個漢字,千年百年書寫著一種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這些文字一旦被書寫,也進入一種集體審美程序,有造型,有節奏,有徐疾,有韻致。於是,永恒的線條,永恒的黑色,至簡至樸,又至深至厚,推進了中國文化的美學品格。

……

我曾經親自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注重那裏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簡陋單調,有的未脫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汙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隻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終於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畫畫而刻畫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跡中,中國文字,獨占鼇頭。

中國文字在苦風淒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拚接的西方語言,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回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曆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

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臨近滅亡時最後抖摟出來的,不是深藏的財寶,不是隱伏的健勇,不是驚天的謀略,而隻是一種古文字?終於,我有點懂了。所以我在為北京大學的各係學生講授中國文化史的時候,開始整整一個月,都在講甲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