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書法家趙壹曾經寫道:

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功並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隸書趨急速耳。

《非草書》

這就是說,早在秦末,為了急迫的軍事、政治需要,篆書已轉向隸書,而且又轉向書寫急速的隸書,那就是章草的雛形了。

有一種傳說,秦代一個叫程邈的獄隸犯事,在獄中簡化篆書而成隸書。隸書的名字,也由此而來。如果真是這樣,程邈的“創造”也隻是集中了社會已經出現的書寫風尚,趁著獄中無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漢代,隸書更符合社會需要了。這是一個開闊的時代,眾多的書寫者席地而坐,在幾案上執筆。寬大的衣袖輕輕一甩,手勢橫向舒展,把篆書圓曲筆態一變為“蠶頭燕尾”的波蕩。

這一來,被李斯簡化了的漢字更簡化了,甚至把篆書中所遺留的象形架構也基本打破,使中國文字向著抽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這種解放是技術性的,更是心理性的,結果,請看出土的漢隸,居然夾雜著那麼多的率真、隨意、趣味、活潑、調皮。

我記得,當年馬王堆帛書出土後,真把當代書法家看傻了。悠悠筆墨,居然有過這麼古老的瀟灑不羈!

當然,任何狂歡都會有一個像樣的凝聚。事情一到東漢出現了重大變化,在率真、隨意的另一方麵,碑刻又成了一種時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筆墨又一次向自然貼近,並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叮叮當當間,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門。

畢竟經曆過了一次大放鬆,東漢的隸碑品類豐富,與當年的篆碑大不一樣了。你看,那《張遷碑》高古雄勁,還故意用短筆展現拙趣,就與飄灑蕩漾、細筆慢描的《石門頌》全然不同。至於《曹全碑》,雋逸守度,剛柔互濟,筆筆入典,是我特別喜歡的帖子。東漢時期的這種碑刻有多少?不知道,隻聽說有記錄的七、八百種,有拓片的也多達一百七十多種。那時的書法,碑碑都在比賽,山山都在較量。似乎天下有了什麼大事,家族需要什麼紀念,都會立即求助於書法,而書法也總不令人失望。

說了漢隸,本應該說楷書了,因為楷出漢隸。但是,心中有一些有關漢隸的淒涼後話,如果不說,後麵可能就插不進了,那就停步聊幾句吧。

隸書,盡管風格各異,但從總體看,幾項基本技巧還是比較單純、固定,因此,學起來既易又難。易在得形,難在得氣。在中外藝術史上,這樣的門類在越過高峰後就不太可能另辟蹊徑、再創天地。隸書在這方麵的局限,更加明顯。例如,唐代文事鼎盛,在書法上也碩果累累,但大多數隸書卻日趨肥碩華麗,徒求形表,失去了生命力。千年之後,文事寥落的清代有人重拾漢隸餘風,竟立即勝過唐代。但作為清隸代表的金農、黃易、鄧石如等人,畢竟也隻是技法翻新,而氣勢難尋。在當代“電腦書法”中,最醜陋的也是隸書,不知為什麼反被大陸諸多機關大量取用,連高鐵的車名、站名也包括在內。結果,人們即便呼嘯疾馳,也逃不出那種臃腫、鈍滯、笨拙的筆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