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曹操的書法,又知道後人評論他的書法“尤工章草”,可見他的隸書沒怎麼往楷書這麵拐,而是直奔章草去了。

章草是隸書的直接衍伸。當時的忙人越來越不可能花時間在筆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會把隸書寫快。為了快,又必須進一步簡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橫筆和捺筆還保持著隸書的波蕩狀態,筆筆之間也常有牽引,但字字之間不相連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漢代的張芝。後來,文學家陸機的《平複帖》也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書取代隸書,章草失去了母本,也就順從楷書而轉變成了今草,也稱小草。今草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草書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蕩,講究上下牽引,偏旁互借,流轉多姿,產生前所未有的韻律感。再過幾百年到唐代,草書中將出現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狂草,那是後話了。

人類,總是在莊嚴和輕鬆之間交相更替,經典和方便之間來回互補。當草書歡樂地延伸的時候,楷書又在北方的堅岩上展示力量。這就像現代音樂,輕柔和重金屬各擅其長,並相依相融。

草書和楷書相依相融的結果,就是行書。

行書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謂之行草;近楷,謂之行楷。不管什麼比例,兩者一旦結合,便產生了奇跡。在流麗明快、遊絲引帶的筆墨間,仿佛有一係列自然風景出現了——

那是清泉穿岩,那是流雲出嶴,那是鶴舞雁鳴,那是竹搖藤飄,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風動岸草……

驚人的是,看完了這麼多風景,再定睛,眼前還隻是一些純黑色的流動線條。

能從行書裏看出那麼多風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麼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國人都會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

那就必須進入那個盼望很久的門庭了:東晉王家。

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議一切研究中國藝術史、東方審美史的學者在這個家庭多逗留一點時間,不要急著出來。因為有一些遠超書法的秘密,在裏邊潛藏著。

任何一部藝術史都分兩個層次。淺層是一條小街,招牌繁多,攤販密集,摩肩接踵;深層是一些大門,平時關著,隻有問很久,等很久,才會打開一條門縫。跨步進去,才發現林苑茂密,屋宇軒朗。王家大門裏的院落,深得出奇。

王家有多少傑出的書法家?一時扳著手指也數不過來。祖父王正生了八個兒子,都是王羲之的父輩,其中有四個是傑出書法家。王羲之的父親王曠算一個,但是,伯伯王導和叔叔王廙的書法水準比王曠高得多。到王羲之一輩,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薈、王茂之都是大書法家。其中,王洽的兒子王珣和王瑉,依然是筆墨健將。別的不說,我們現在還能在博物館裏凝神屏息地一睹風采的《伯遠帖》,就出自王珣手筆。

那麼多王家俊彥,當然是名門望族的擇婿熱點。一天,一個叫郗鑒的太尉,派了門生來初選女婿。太尉有一個叫郗璿的女兒,才貌雙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齡。門生到了王家的東廂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這位門生的來曆,便都整理衣帽,笑容相迎。隻有在東邊的床上有一個青年,袒露著肚子在吃東西,完全沒有在乎太尉的這位門生。門生回去後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說:“就是他了!”

於是,這個坦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東床”,則成了此後中國文化對女婿的美稱。

這個坦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時,正處於曹操、諸葛亮之後的“後英雄時代”,魏晉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業績,隻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性,所以就有了這張東床、這個太尉、這段婚姻。

王羲之與郗璿結婚後,生了七個兒子,每一個都擅長書法。這還不打緊,更重要的是,其中五個,可以被正式載入史冊。除了最小的兒子王獻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操之、渙之四個都是書法大才。這些兒子,從不同的方麵承襲和發揚了王羲之。有人評論說:“凝之得其韻,操之得其體,徽之得其勢,渙之得其貌,獻之得其源”(《東觀餘論》)。這個評論可能不錯,因為相比之下,“源”是根本,果然成就了王獻之,能與王羲之齊名。

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這個家庭裏的不少女性,也是了不起的書法家。例如,王羲之的妻子郗璿,被周圍的名士讚之為“女中仙筆”。王羲之的兒媳婦,也就是王凝之的妻子謝道韞,更是聞名遠近的文化翹楚,她的書法,被評之為“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這種家庭氣氛的熏染下,連雇來幫助撫育小兒子王獻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寫得一手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