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妻子荀氏,王瑉的妻子汪氏,也都是書法高手。脂粉裙釵間,典雅的筆墨如溪奔潮湧。

我們能在一千七百年後的今天,想象那些圍牆裏的情景嗎?可以肯定,這個門庭裏進進出出的人都很少談論書法,門楣、廳堂裏也不會懸掛名人手跡。但是,早晨留在幾案上的一張出門便條,一旦藏下,便必定成為海內外哄搶千年的國之珍寶。

晚間用餐,小兒子握筷的姿勢使對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問:“最近寫多了一些?”

站在背後的年輕保姆回答:“臨張芝已到三分。”

誰也不把書法當專業,誰也不以書法來謀生。那裏出現的,隻是一種生命氣氛。

自古以來,這種家族性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誤解成生命遺傳。請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是生命氣氛,而不是生命遺傳。但同時,又要請現在很多“書法鄉”、“書法村”的朋友們原諒了,我說的氣氛與生命有關,而且是一種極其珍罕的集體生命,並不是容易模擬的集體技藝。

這種集體生命為什麼珍罕?因為這是書法藝術在經曆了從甲骨文出發的無數次始源性試驗後,終於走到了一個經典的創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終於會聚成了一個大水潭,立即奔瀉成了氣勢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根有脈,但它的會聚和奔瀉,卻是“第一原創”,此前不可能出現,此後不可能重複。

人類史上難得出現有數的高尚文化,大多被無知和低俗所吞噬,隻有少數幾宗有幸進入“原創爆發期”。爆發之後,即成永久典範。中國現代學者受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和社會發展論影響太深,總喜歡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說成是新時代的進步形態,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勢的老實人辛勞畢生試圖超越。東晉王家證明,後世那種以為高尚文化也會一代代“進化”、“發展”的觀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後建立的唐朝是多麼意氣風發,但對王家的書法卻一點兒也不敢“再創新”。就連唐太宗,這麼一個睥睨百世的偉大君主,也隻得用小人的欺騙手段賺得《蘭亭序》,最後殉葬昭陵。他知道,萬裏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經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書法家,麵對王羲之,一點兒也沒有盛世之傲,永遠地臨摹、臨摹、再臨摹。他們的臨本,讓我們隱約看到了一個王羲之,卻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從盛世反過來崇拜亂世,懂得文化極品不管出於何世都隻能是唯一。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親自寫序,由唐高宗撰記的《聖教序》刻石。唐太宗自己的書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懷仁和尚一個個地從王羲之遺墨中去找、去選、去集。皇權對文化謙遜到這個地步,讓人感動。但細細一想,又覺正常。這正像唐代之後的文化智者隻敢吟詠唐詩,卻不敢大言趕超唐詩。

同樣,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會大言趕超古希臘的哲學、文藝複興時期的美術、莎士比亞的戲劇。

公元四世紀中國的那片流動墨色,也成了終極的文化坐標。

——說了那麼多文化哲學,還應回過頭來記一下東晉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隻能記王氏父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蘭亭序》之外的《快雪時晴帖》、《姨母帖》、《平安帖》、《奉橘帖》、《喪亂帖》、《頻有哀禍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謝帖》等。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廿九日帖》,以及草書《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熱愛書法的人在抄寫這些帖名時,每次都會興奮。因為帖名正來自帖中字跡,那些字跡一旦見過就成永久格式,下筆如叩聖域。

這麼多法帖中,我最寶愛的是《蘭亭序》、《快雪時晴帖》、《平安帖》、《喪亂帖》、《鴨頭丸帖》、《中秋帖》六本。寶愛到什麼程度?不管何時何地,隻要一見它們的影印本,都會頓生愉悅,身心熨帖,陰霾全掃,紛擾頃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