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
霧非霧,
夜半來,
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如朝雲無覓處。
項青站在急救室的大玻璃窗外向裏望時,腦子裏不知怎麼,忽然冒出了這麼一首小詞。她一直沒有真正明白,白居易這首不太引人注目的詞裏,究竟想表達一種什麼樣的事物,或者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此刻,項青的額頭和鼻子貼著涼冰冰的玻璃窗,看到裏麵一堆醫生護士圍著急救床上的病人忙碌著。玻璃窗隔斷了聲音,如同默片時代的電影一樣,他們在項青眼裏無聲地走來走去,采取著各種監控及急救措施。心電監控,靜脈通道,氣管插管,呼吸機,電擊複律……而心電圖機顯示屏上的那個小亮點卻不動聲色地向前滑行,拉出一道平平的直線來。
項青看到急救室裏所有忙碌的人中,唯一平靜的,隻有病床上的那個人。他自始至終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仿佛別人在做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幹,他隻是沉睡在他自己的世界裏。項青遠遠地隔著玻璃窗看他,想到了那首小詞,同時有一種混沌的旋律回響在腦際深處,如同幼時記憶中那種春日的下午,陽光燦爛而甜蜜,一隻蝴蝶翻飛在青青的草地上空,時高時低,時遠時近,不停地逗引著她的欲望,卻又令她無法捕捉。
終於,裏麵所有的努力都停止了。醫生們開始陸續往外走,留下幾個護士在撤除病人身上連接的儀器。
項青的臉離開了玻璃窗的支撐,轉頭看了一下身邊的項蘭。項蘭未施脂粉的臉上還殘留著昨夜宿醉的痕跡,眼圈發黑,表情茫然,她伸過一隻手,緊緊抓住項青的胳膊,手心裏濕濕的都是冷汗。
項青的視線越過項蘭,落到母親周怡臉上。她注意到即便在這樣一個匆忙的早晨,母親仍然如她平時出現在眾人麵前一樣,頭發齊整,衣著得體,臉上幹幹淨淨,眼角也沒有絲毫髒物,而且淡淡地上過妝,仿佛她不是和女兒們一樣剛剛從睡眠中醒來,匆匆隨救護車趕到醫院一樣。
周怡似乎感覺到一種目光的壓力,轉過臉來看著兩個女兒。想開口說點什麼,醫生們已經從裏麵出來,站到她麵前。
“周副市長,我們已經盡全力了……不過,太遲了,你們,可以進去看看……請節哀順變。”主管救護的醫生說,大口罩掩去了他臉上的表情。
“謝謝。”周怡點點頭,沉默了一下,又說:“謝謝。”
項青已經和項蘭走到了急救室裏,周怡在原地站了兩秒鍾,也跟著走了進去。
項青一直走到床前,兩行眼淚無聲地滑落。她抬手輕輕撫摸著父親的臉,那張臉觸摸起來,如同大理石的雕像一般,冷,硬,而且光滑。項青透過朦朧的淚眼看了一會兒,俯下身子,在父親額頭上親了一下。
項蘭在項青身後,拉了拉項青的衣襟,聲音裏帶著點恐懼:“姐……”
項青回頭看了看項蘭,輕聲說:“來,阿蘭,跟爸爸道個別。”
項蘭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的肌肉抖了抖,搖著頭哭了起來。
項青沒有勉強項蘭,又轉去看了看母親。
周怡猶豫了一下,走到床前,手抬起來,在空中停了幾秒鍾,又無力地垂落在被單上。“安息吧。”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順手將白色的被單拉上去,蓋住了丈夫的臉。
一位護士走到周怡麵前,詢問道:“周副市長,我們還有一些手續要辦,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