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這樣一個臨行前的夜晚,會想起這樣一件童年的往事。也許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生活在黑暗裏的螢火蟲,黑暗是我的保護神,在黑暗中我是安全的,還可以發出自己淡淡的微光,在樹叢裏慢慢卻自由地飛來飛去。
可是遇到你,我忽然開始想往光明的世界了。這種光明對我充滿了誘惑,使得我甘願放棄從前的一切,換取一絲絲生活在光明中的可能性。然而,這是我早已注定的命運,當我放棄黑暗來到光明時,我便會在晨曦中靜靜死去。
我走了。然而心裏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安寧。對於你帶來的這一切,我心裏沒有絲毫的怨恨,除了絕望的希翼,便是深深的感激。因為,你讓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光明。
我愛你。”
離開A市前,普克去看了項青的外公周至儒。
在項青為外公設計的那個美麗安靜的院落裏,周至儒如同普克第一次見到那樣,安坐在藤椅裏,臉上似乎沒有太多的表情,而從前清亮的目光,卻顯得有些黯淡、渾濁了,整個人也象是縮小了一圈。
普克與周至儒一直默默地坐著。上一次,在他們之間的位置上,坐著溫柔美麗的項青,而那天項青的臉上,常常帶著些淡淡的羞澀。此時,普克很想說點什麼,但總是無法開口,心裏被無邊無際的酸痛和悲涼漲得滿滿的。周至儒也是那樣,一動不動,像具石塑的雕像般,沒有生命力。
直到起身準備離開時,普克才下決心開了口:“您早就知道項青的秘密,您知道她的傷心,為什麼不幫幫她?”
周至儒臉上鬆馳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緩緩地搖搖頭,眼睛望著遠方,聲音空洞地說:“我試過……我還找周怡談過……可是,太遲了。我知道的太遲了,已經無能為力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普克簡短地和周至儒道了別,在轉身往外走時,心裏突如其來地湧上一層悲痛,又夾雜著不可抑製的憤怒,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在心底呐喊著:“那麼多年,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幫她,眼看著她那樣一點點沉沒下去!為什麼?為什麼?!她本來還有救,她本來還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
周至儒木然地看著普克離開,兩顆眼淚無聲地滑落。
普克快步走出了院子,內心那種極度的鬱悶令他有種快爆裂的恐懼。普克在兩旁長滿櫻花樹的路上茫然地走著,櫻花已經在含苞待放,而那個被痛苦折磨了一生、孤苦求助卻得不到回應的女人,已經永遠離去了。普克第一次在心底感到如此深深的傷心,而他還不知道這種傷心是否能與項青忍受了一生的傷心可以比擬。
離開A市前的那個晚上,普克無法停留在賓館的房間裏。那個淡紫色水晶花瓶仍然放在茶幾上,裏麵的殘花早已收走。在過去短短幾天時間裏,一個女人的氣息被悄悄留在這個房間,縈繞不散。這種氣息,令普克無法平靜自己的思緒。
普克在A市夜晚的街頭茫然地遊蕩。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項蘭唱歌的《藍月亮》酒吧。酒吧的演出台上,樂隊正在演出,一名女歌手正在唱那首項蘭曾唱過的歌,已經到了快結束的時候,女歌手一直重複著最後一句歌詞:“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普克坐在吧台前的高凳上,要了一紮啤酒,慢慢地喝著,耳朵裏縈繞著女歌手反複吟唱的那句歌詞,忍不住回頭去看台上,正遇到那個吉它手肖岩的目光。
稍後,肖岩來到普克身邊坐下,也要了一杯啤酒。
“我記得你是阿蘭姐姐的朋友,叫普克是吧?”肖岩主動地對普克說。
普克微笑一下,說:“你好,肖岩。”
肖岩隨意地問:“這兩天你見過阿蘭麼?她一直沒來樂隊,打電話到她家,總是沒有人接,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哪裏。”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說:“肖岩,你愛阿蘭麼?”
肖岩一怔,沒有馬上回答。喝了一大口啤酒,慢慢咽下去,說:“什麼是愛呢?我們這些人混在一起,有時候隻是太害怕寂寞。就像阿蘭對我,其實也不一定是愛。我們每個人都不是完整的自己,而象一些碎片。碎片和碎片在一起,怎麼能夠真正相愛?”
普克看著肖岩,肖岩臉上寫滿惆悵,眼睛象他演出時那樣,看著不知什麼方向,仍慢慢地說:“阿蘭還不夠了解她自己。你知道麼,她總是喜歡跑出來和我們在一起,和我在一起,其實隻是因為她那個家的氣氛太冰冷,她覺得沒有人真正關心她、了解她、需要她。阿蘭隻是想逃離她的家而已。”
普克喝了一口酒,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阿蘭現在住在醫院。”
肖岩扭頭看看普克,普克從他那雙總是帶著點兒憂傷的眼睛裏看到了關切。
普克說:“阿蘭不敢告訴你,她有了你的孩子,已經做過手術了。”
肖岩呆在那裏。好一會兒才說:“她,她住在哪個醫院?”
普克說:“我不知她現在是否需要你,也許,還是你自己試著去找找比較好。”
說完,普克喝幹了杯中的酒,轉身走出了酒吧。
臨行前,普克最後去醫院見了一次項蘭。
項蘭隻對普克說:“我知道,其實並不是你毀了我們這個家。可我現在真的不能見你,也許有一天,我會找你好好地談一次。但是現在,還是請你走吧。”
普克在病房裏站了一會兒,終於隻說了一句“保重”,便默默離開了。然而他在病房的門外站了很久,聽到項蘭在裏麵狂亂的哭泣,聽到那哭泣聲持續了很久後,漸漸弱下去,直到房間裏完全安靜。
普克默默地向窗戶裏看了一眼,項蘭坐在病床上,目光看著前方,裏麵有深深的痛苦,然而那種痛苦裏透出成長的痕跡。
普克輕輕歎了口氣,悄悄轉身離去。
普克暗暗在心中祈願,一直生活在項青羽翼之下的項蘭,如果能夠挺過這場深重的痛苦經曆,希望她從此變得獨立,真正健康地成長起來。
普克離開A市之時,馬維民親自開車送他去火車站。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兩人便坐在馬維民的車裏,又進行了一番談話。
馬維民說:“小普,我現在有種很複雜的感覺。幹了那麼多年刑偵工作,唯有這一次,在案件偵破之後,心裏沒有一點兒喜悅和成就感,反而覺得很沉重。我和項伯遠項青相識多年,真沒想到,這樣一個亂倫的悲劇竟然出現在他們身上。”
普克說:“其實,家庭倫理伴隨著家庭的起源和發展,是道德的重要內容。家庭倫理是人類社會構造保持穩定的基本凝聚力。每一個人都出身於某個家庭,不管這個家庭是否完整,不管是現在的文明社會,還是從前的原始公社,都存在著形式和內容雖不相同但作用頗為相似的倫理和道德培養。自家庭出現以來,亂倫的禁忌便是家庭倫理的核心和基礎。馬局長,不知您有沒有看過美國社會學家摩根寫的《古代社會》那本書?摩根在書裏總結了他對紐約州印第安人部落社會構造的研究,從親屬稱謂這個線索入手,仔細分析並追尋氏族倫理的形成和發展。這本書後來成為恩格斯《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的論據。”
馬維民說:“以前在黨校學習時,我讀過《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這本書。那時候年輕,還沒能充分領悟道德的重要作用,隻著重理解生產條件的變革及其引起的社會結構的變化,而沒有深入考慮生產關係的再生產和上層建築的反作用。後來在實踐中慢慢認識到,道德是一種意識形態,作為觀念上層建築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一定的條件下,對經濟基礎具有巨大的、甚至是決定性的反作用。作為一個老黨員,我認為現在的年輕一代也應該把對這個問題的學習研究作為一項重要任務。對了,小普,你是共產黨員嗎?”